15岁少女走过“疯妈门”:月光很冷,也曾照亮我
作者: 芳妩上初三后,琪琪哭着告诉社区主任刘芸,妈妈不但爱忘事,脾气暴躁,还拿卷发棒烫她。刘芸提议把她妈妈送进精神病院,琪琪答应了。
可是,参观完病区以后,琪琪反悔了。
一场家庭变故,独自面对“疯妈”
2020年3月的一个晚上,刘芸在社区办公大厅执行每周一次的例行值班。
刚和衣躺在小折叠床上,座机突然响了,一个女孩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刘阿姨,我妈妈又不见了。”刘芸心里一紧,连声嘱咐:“琪琪,你乖乖在家等着,哪都别去,我马上就来。”说完撂下电话,就往琪琪家跑。
15岁的琪琪站在家门口,急得满脸眼泪。刘芸根据以往的情况,认定琪琪妈应该没走远,赶紧在工作群发布了相关信息,让附近的保安留意其去向。琪琪松了一口气,窝在沙发上渐渐睡着了。刘芸给她盖上毯子,望着孩子稚嫩的脸庞,不由有些感伤。
刘芸这年四十岁出头,在社区主任的岗位上已经工作了十余年。辖区近四千户居民,谁家有失能老人,谁家有自闭儿童,谁家婆媳不和,谁家兄弟反目,刘芸心里都有一本账。
琪琪一家,多年来一直是刘芸重点关照的对象。
这原本是一个幸福的家庭。琪琪的妈妈姓白,是一所小学的音美老师。琪琪爸爸以前在银行工作,琪琪四年级那年,他卷入非法集资,案发前失踪。
警方调查认定白老师并不知情,非法募集的资金没有用在家里,可一些受害人认为夫妻应该共担责任,就来找白老师赔偿损失。
白老师一再解释,受害人仍常来闹事要赔偿。被搅扰的邻里投诉白老师,她不堪其扰,日渐憔悴。琪琪爸爸失踪近一年后,白老师又遭受了新的打击。
一位男同事很同情她,时不时予以照顾。同事的妻子非常不满,闯进办公室,指责白老师跟自家丈夫牵扯不清。白老师好声解释,两人是清白的。
那女人并不信,大骂白老师是狐狸精。白老师呆呆站着,任其辱骂。以为对方出出气就会收敛,谁知对方越骂越难听:“听说你那个诈骗犯老公弄了好多钱,给你买的胸罩都是世界名牌,上面镶着大钻石。你抠一颗下来吃穿不愁,为啥还要勾引我老公?”
据说,白老师听到这里,疯狂大笑起来,一把撕开上衣,扯掉自己的内衣,大喊着:“你看看我胸罩上有没有镶钻石,你看看吧……”她赤裸上身,冲出办公室,穿过走廊,一直跑到操场上,又哭又笑地乱跑。
同学和老师们目瞪口呆。琪琪一眼认出,操场上那个又哭又笑的女人,是自己的妈妈。琪琪拿起校服跑到妈妈面前,拼命踮着脚想遮掩住妈妈。可白老师像不认识她似的,伸出手狠狠把女儿推倒在地。
之后,白老师被送进精神专科医院。经过诊断,她患上了应激性反应精神病。
白老师当初是远嫁而来,在当地没有亲属,唯一的女儿琪琪尚未成年。于是,刘芸按照相关规定,以社区的名义为白老师办理了住院手续。刘芸也由此成为她的康复治疗监护人。
住院期间,白老师很配合,治疗效果也不错。二十多天后,她从精神专科医院回到家中,由社区监护,居家康复治疗。出院时医生特意交代,一定要按时按量吃药,否则,每发作一次,治疗难度就增加一分。刘芸每天打电话提醒白老师吃药,同时叮嘱琪琪,注意妈妈的用药情况。
考虑到白老师的病情,学校没再让她回去上班,但一直给她发放基本生活保障金。
刘芸给琪琪联系了学校附近的托管班,一天三顿都在那儿吃饭;又给白老师办了社区公益食堂的饭卡。母女俩的生活是有保障的。
一个周末的下午,白老师一直没来吃饭,刘芸很担心,索性打包好给她送过去。开门的是琪琪,她穿着围裙,匆匆打声招呼,转身从厨房端出一大碗鸡蛋面。“妈妈乖,快吃饭吧,起来吃一点。”
琪琪到卧室哄了半天,白老师才趿着拖鞋,没精打采地坐到餐桌旁。她拿起筷子挑起两根面条放进嘴里,半天才嚼动一下。没吃两口,就又回床上去了。
刘芸看得心里难受,一边招呼琪琪赶紧吃饭,一边询问她妈妈的用药情况。“妈妈每天都按时吃药的,刘阿姨你放心。”琪琪端着那碗已经坨了的面,大口往嘴里塞,眼泪扑簌簌地落进碗里。
绝大多数时候,白老师待在家里,还能操持一些简单的家务。看她渐渐好起来,刘芸松了一口气。
不料半年后的一天中午,办事处的联防队员给刘芸打电话,说白老师在大街上把两个无辜的路人打了。
刘芸赶到辖区派出所,白老师神秘地凑到她耳边,“那两个人说我是狐狸精,还说要杀掉我。我听得清清楚楚,不然我打他们干啥,我又不是精神病。”白老师又指指其他人,“他们都在骂我说我坏话,我要把他们都打死。”
白老师这是复发了,只好又送去医院。
医生说,白老师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增加了幻听和被害妄想的症状,还有暴力倾向。这样的病人会对社会造成危害,恐怕要长期收院治疗。
琪琪听说妈妈病情加重,“哇”地哭了起来:“都怪我,我妈吃完药就老想睡觉,讲话讲不清还流口水,手上又没有劲儿,她有时候偷偷把药扔了,我也怕她吃药吃傻了,就装作不知道……”
医生摇摇头,说:“药物是有一定的副作用,但你妈妈那些症状,更多是由于病情造成的。”
参观冰冷病区,女儿陷入沉默
这一次,白老师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出院时,医生再三交代,白老师这样的病人,即使没有症状,也最好终身用药。
白老师出院后,刘芸制作了一张用药表格,叮嘱琪琪:“孩子,如果你想让妈妈恢复得跟以前一样,就一定要盯着她好好吃药。阿姨工作忙,有顾不到的地方,你自己要上点心。”琪琪抓着表格,郑重地点了点头。
白老师病情再次得到控制,表面看来与正常人并无二致。她甚至还能通过网络承接一些十字绣的手工活,挣些钱。
一晃几年过去,刘芸持续关注着白老师的状况,每个月按时陪她回诊。没想到在2020年3月,琪琪上初三的关键时期,白老师离家出走了。
刘芸安顿好琪琪,准备亲自出去寻找,忽然门锁一响,白老师自己回来了。她脚步轻快,嘴里轻轻哼着歌儿,手里提着一袋烧烤。
琪琪听到动静,“蹭”地跳了起来:“妈,你怎么又偷偷跑出去了,我和刘阿姨担心死了。”白老师看着女儿:“妈给你说过了呀,妈想出去散散步,你还让妈去夜市上给你带两串烤鸡翅。这不,给你买回来了。”
琪琪委屈地说:“妈,你是不是又没按时吃药,你明明是自己跑出去的,我根本不知道。”白老师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哎,那可能妈又犯糊涂了。”说着自己倒来一杯水,取出药片就着水吞了下去。
目睹这一幕,刘芸放下心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走出琪琪家,她隐隐感到事有蹊跷。
转眼到了端午节前,刘芸去给琪琪家送粽子。白老师关着门,在小卧室睡午觉。琪琪开门看见是刘阿姨,赶紧把一个东西藏到背后。
刘芸好奇地抢过来一看,是琪琪最喜欢的毛绒兔子。奇怪的是,兔子的眼睛被抠了下来,耳朵剪得一长一短,身上还有好几个破洞,填充的丝绵露了出来。兔子原本可爱的模样变得十分恐怖。
琪琪眼泪汪汪,小声对刘芸说:“妈妈晚上睡不着,拿我的兔子撒气……”
刘芸心里一紧,不好的预感更强烈了。
不久后,琪琪来到刘芸的办公室,说妈妈去给人寄十字绣,她想来这儿写作业。刘芸给她腾出办公桌,倒了一杯饮料。琪琪趴着写作业,刘芸突然发现,她的后脖颈处,有一道十分扎眼的黑紫色伤痕。刘芸问琪琪怎么了。她不停地抹眼泪,什么都不肯说。刘芸要带她去医院,琪琪也不肯。
刘芸把伤痕拍下来,发给一位医生朋友。他告诉刘芸,这可能是烫伤。怎么会烫到后脖颈呢?联想到最近白老师的状态,刘芸心里更不安,搂着琪琪不断追问。
琪琪终于哭着告诉刘芸,白老师最近状态很不好,时常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而且脾气十分暴躁,有一次甚至拿卷发棒烫她。
刘芸心疼,搂住琪琪说:“白老师病情又严重了,可能又得送她去住院。”琪琪哭着点了点头。
琪琪上学以后,刘芸去了白老师家。
白老师安安静静的,正在看书,见刘芸来了,连忙起身倒茶、削水果。刘芸环顾一圈,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儿看不出白老师犯病的样子。
刘芸拐弯抹角问白老师,家里有没有闲置的毛绒玩具,社区有义卖活动。白老师神态很自然:“琪琪说自己大了,不喜欢那些玩具了,早不知扔哪儿去了。”“琪琪后脖颈烫伤了,你知道吗?”“啥烫伤?”白老师显得很惊讶。
“你真不知道?”白老师想了一会儿,忽然说:“会不会是卷发棒?”“卷发棒?”
白老师说:“琪琪说要卷刘海,我就把卷发棒给她了,会不会是卷头发的时候烫伤了?”
母女二人说的话对不上。
借着复诊的机会,刘芸陪白老师去医院,做了全面评估和检查。医生告诉刘芸,白老师的病情控制得很好,持续用药就好了。
私下,刘芸和医生说了琪琪和白老师相互矛盾的那段事儿。医生变得十分严肃:“有些病人智商很高,会很好地伪装自己。如果出现自伤或伤人的情况,已经具备了收院条件,而且应该会直接收入半封闭区。”
暂时无法确定白老师是否伪装,但刘芸倾向于相信琪琪。琪琪没听说过半封闭区,提出想先去看看环境。刘芸担心吓着她,开始不同意。琪琪说:“我迟早也要去的,早去晚去都一样。”语气镇定得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刘芸同意了。
隔天,白老师的主治医师陪刘芸和琪琪去参观病区。灰色走廊两边,是一间一间充斥着奇怪气味的病房。这里的患者,有的面对墙壁,一动不动;有的像陀螺似的,不停原地转圈;还有的喃喃自语,又哭又笑。
路过餐厅,医生告诉刘芸:“每次吃饭,都是我们最紧张的时候。病人们经常不知为什么就打成一团。有一次,一个病人悄悄藏了一把勺子,晚上,差点用这把勺子,把邻床病人的眼珠子给抠出来……”
琪琪小脸煞白,紧紧抓住刘芸的手,颤抖着声音问主治医生:“我从电视上看到,精神病院和疗养院一样,有人照顾吃饭吃药,还有休闲娱乐活动,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那是康养区,轻症病人才住那里。”医生看着琪琪,“你妈妈出现伤人的情况了,没法安排去康养区。”琪琪浑身一哆嗦,刘芸知道她害怕,赶紧带她离开了。走出医院,琪琪沉默好久,突然说:“如果我妈没烫我,是不是就不用住院了?”
刘芸安慰琪琪:“傻孩子,这怎么能怪你呢?”
原以为琪琪是在责怪自己,可刘芸回家再想了想,觉得话里有话,就决定试探一下她。
世界大雨滂沱,你要勇敢要温柔
几天后,刘芸掐好时间,把白老师请到社区,烦请她帮忙给社区出一期黑板报。
白老师这些年不怎么唱歌了,但因为常年做十字绣,手上的活儿越来越好。她也乐于做些事儿。
趁白老师忙着写写画画,刘芸叫上片儿警,去了琪琪家所在的小区。琪琪放学回来,看到刘芸很是吃惊。刘芸告诉她,他们是来带白老师住院的。
琪琪急了,扔下书包,使出全身力气把来人往门外推,嘴里大喊着:“我妈没有离家出走,也没拿卷发棒烫我,她一点儿都没有犯病,不去住院。”
刘芸严肃地盯着她:“琪琪,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琪琪不吭声了。
刘芸来了气,大声斥责琪琪:“你长大了,嫌你妈累赘了是吧?可再怎么着,你也不能用苦肉计把她送医院去啊。”琪琪的眼泪汹涌而下:“我是想把我妈送医院,但是我没有嫌她。”
看到琪琪流泪,刘芸心就软了:“那你到底咋想的,跟阿姨说说,你还小,有些事不是靠自己就能解决的。”琪琪随即从书桌抽屉里取出几张成绩单。刘芸仔细看了,每科的成绩都名列前茅。
“我想报重点高中,我肯定能考上,但是咱们那个重点高中是全寄宿。”琪琪抹了一把泪,“我担心没人盯着,妈妈不好好吃药,到时候又发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