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的滚烫云知道:北漂夫妻返乡开书店
作者: 孙晓迪2009年之前,孙晓迪做编辑,爱人高明做记者,两人生活安逸。为了梦想,他们双双去了北京。2017年,夫妻俩回到沈阳,开了一家书店。为什么开的是书店而不是其他?
以下是孙晓迪的自述:
为了文艺梦想,我和爱人辞职北漂
高明和我恋爱时,是沈阳一家省级报纸的调查记者,立志用笔做一个战士,揭露天下一切不公。
与他相比,我的梦想有些普通,想出书当作家。
那时我在青岛出版社做编辑,闲暇时也发表小说。那是2009年,北京是所有青年的圣地。对于文艺青年来说,“北漂”是个神圣的字眼。
高明想去北京写更深刻的调查报道,我想去北京实现文学梦,但我们在青岛犹豫了八个月,靠一个朋友才终于下定决心。这个朋友叫关飞涛,之前和高明是一个报社的,后来辞职去了北京。
十月的一个周末,关飞涛来青岛出差,和我们见了一面。在台东一家饭馆,关飞涛跟我们讲北京的种种见闻。他在一家全国性媒体,能够参与每个重大新闻,天南海北到处采访,而隶属于地方报社的高明,却没有资格报道外省事件。
关飞涛行程很紧,吃了一顿饭就匆匆离开,留下心中起了滔天巨浪的我们。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拍拍高明,说:“咱们去北京吧。”
三天后,高明独自踏上了火车。两个月后,我也从出版社离职,去跟高明会合。
如果一直在青岛,我的人生会非常安逸。我和高明,一个出版社编辑,一个报社记者,都是国企。我们的工资加在一起每个月一万五,看好了海信璞园的房子,才七千一平方米,两边家长使使劲,可以全款买下来。娘家威海离青岛二百公里,爸妈每周都可以开车来看我们。我妈会来给我包饺子,我爸会来帮我收拾屋子。要是我们生两个孩子,他们就会搬到青岛。
然而,我们去了北京。
高明刚去时,住在关飞涛家的客厅。屋里很冷,没有多余的铺盖,只能直接躺电褥子上。关飞涛的老婆怕高明被烫着,又在上面放了一张凉席。后来一屋子人全感冒了,用酒精灯烧醋杀菌。
我去北京的时候,他们三个换了新住处,居住条件好了很多。高明带我去首都图书馆办借阅卡,去北师大听王蒙的讲座,还坐了很久地铁,去万圣书园买书。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迈入万圣书园时的震撼,那是我知道的最好的书店的模样。
我们毕恭毕敬地流连着书台,一句话也不敢讲。高明在那里买了胡续冬的《胡吃乱想》,又送给我看。我们提醒对方不要平庸,坚持理想,为过上有尊严的生活而努力奋斗。
我们去北京的时候带了一些积蓄,这笔钱不到三个月就花光了。靠着做调查记者的履历,高明顺利应聘到一家知名报社。试用期工资两千八,工作内容是跑日常新闻,比如哪里发生了车祸、哪里的红绿灯不亮了这种不到五百字的小豆腐块。
高明以前发表的深度报道,都被我剪下来放在一个文件袋里,来北京写的那些稿件我也尝试这么干,被他阻止了。北京给了高明一个下马威,他想实现抱负,但没有机会,而且工资也让他感到屈辱。
好在我挣钱上的运气很不错。本来只想找个少儿出版社打工,却由一位发行商引荐,开始做自由编辑。前辈建议我和出版社谈高价格,他的建议是两万块四十页,合作的出版社一口答应。
在北京的第一个冬天过去后,高明的试用期结束了,他没有被报社录用。那时我又和好几家出版社达成合作意向,一个人忙不过来。高明振作精神,决定和我一起创业。
我们开始组建工作室,搬到通州。客厅被布置成工作室,客卧分给了三个漫画家。他们画完漫画会给我的杂志免费画插图,以此抵消房租。美术编辑每天来我家上班,高明负责对接客户。
随着收入增加,我们把住处和工作室分开,再告别拥挤的八通线,后来把两个地方的距离控制在走路五分钟之内。最后工作室和住处全在青年路,朝阳大悦城成了解决三餐的食堂。比事业成功让我更得意的是——我在工作间歇努力投稿,终于得到一家图书公司的青睐,出版了一本小说。
故事到这里结束就好了,梦想照进现实。可惜在北京待了不到三年,我和高明就回了沈阳。
因为房子。
我们去北京的第二个月,交满五年社保才能买房的限购政策正式出台。我对高明说,如果我们去得再早一点,一定能在北京买到房,彻底扎下根。
北京的房价在2010年是两万五,难以想象五年后会涨到何种地步。我妈早就斩钉截铁地跟我说,要和高明结婚,必须得有房子。
其实我和高明在一年之前就登记了,没有和他们说。这在我家引起了轩然大波,虽然之前他们见过高明,也很喜欢这个东北青年,但结婚是件大事,要看日子,要两家一起商量,最重要的是得有房子。
我的任性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计划,我爸痛批我们“胆大妄为、目无尊长”,我妈很生气,“光登记不算结婚,举行婚礼才算,在那之前先把房买了。”
想立刻在北京买房,只能去燕郊,我们没有这样做,婚礼前一个月,我们买下两室一厅的房子,位于沈阳南边的新区,没有贷款,三家全掏了钱。
命运就在这里发生了偏移。
京城居大不易,回到沈阳亦不容易
两年后,我和高明回沈阳收房。买房时我没有感觉,但是收房时,我竟然被房子击中了。
其实只是一个位于十六楼的毛坯房,北方慷慨大方的阳光,从蓝得一尘不染的天空中直射下来,洒向水泥地,形成一块又一块金色的、明亮的方块。我站在那些方块里,幻想着住在这里的样子,心里有好几个瞬间都不想回去了。
回北京后我什么都干不下去,满脑子都是我的房子。主编少儿杂志让我疲惫烦躁,如果回沈阳,随便赚点钱就好了,不需要这样拼命。
我们在北京一年开销几十万,有一次和家里通话,我爸问了问房租,担心地说光两个地方的租金就顶他一年工资,“你们的压力太大了。”
假如连父母都觉得我在北京很难,我是不是就可以回沈阳选择轻松一些的生活?反正我的工作都能在网上完成,我甚至不用开工作室不用雇人,做回自由编辑,大部分精力都可以放到写书上。
高明没有在我们的人生大事上做过任何决定,他总是说:“迪迪,听你的。”其实他不想回沈阳,他喜欢北京,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收房的半年后,我的脸开始长白癜风,每隔一个月就长出一块指甲大的白斑。医生说是压力导致。那时工作室的规模日渐壮大,我手里握着至少十本杂志,还有出版社在等我抽出空当。我有三个文编和三个美编,还想再雇一个助理。
我情绪化,总在办公室哭哭笑笑,又喜欢事无巨细一把抓,不相信员工可以独立完成任务。高明因为和我总是吵架,早就不管工作室的任何事务。
我挣扎于繁杂纷乱的日常工作,在每个焦虑难眠的夜晚,反复回忆来北京的初衷。
我哭着摇醒高明,把委屈难过一股脑倒给他。“我是为了当作家来的北京,不是当一个少儿读物包工头。如果一直干这个,我为什么要从青岛出版社辞职……”终于在那个我说想回沈阳的晚上,高明为我擦去腮边的泪水,“好,我们回去。”
2012年8月17日,我喜滋滋地回到沈阳。我对会为这个决定付出何种代价,一无所知。
苦果很快递到了我的嘴边。首先是我的事业。虽然是全国性的工作,但地方出版社经常去北京,我可以顺便和这些主编见面,拿到更多订单。
但在沈阳,他们见不到我,想不起我,也不会把新项目交给我。这倒也罢了,我一心想写小说,并不在意事业下滑,最可怕的是另外两件事。
高明在沈阳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在北京时,他做过杂志主编、电视台编导,去互联网公司干营销总监,北京是一条宽广的大河,高明有的是机会翻出浪花。但回沈阳后,高明被限制在一个水洼里。
回沈阳第一年,他帮我干了一段时间少儿杂志,这份琐碎枯燥的工作不适合他,而且也越来越少,少到我自己干也不过一个月花两天时间。
第二年他去了一家做地产的传媒公司,总经理是他在报社时带过的徒弟。这位徒弟非常尊重高明,“师父你帮帮我,去我公司玩玩,给嫂子挣个买包的钱。”高明被徒弟“请”到了公司,一开始很兴奋,要把徒弟的公司带成沈阳地产媒体NO.1。
可惜高明想多了,徒弟真的是让他去公司“玩”的。没有实权,没有项目,唯一的作用是应酬时坐在徒弟身边增添徒弟的名气。“这是高总,刚从北京回来,XX您知道吧?对对,高总跟他合作过。”
为了和徒弟还能当朋友,高明离开了他,去了另外一家传媒公司。这家老板给了高明一个很高的职位,工资也很可观,并且在全体会议上宣布高明只对他负责,但高明还是没事做。
当然高明理解的“做事”和那家公司在做的不一样。在高明的认知里,签下客户的首要条件是“活儿好”,为此需要不停打磨方案,拿出最过硬的业务能力,这也是北京给他的经验。
而那家公司并不在意业务,他们信奉关系的力量。只要交情到位,就能拿到大单。人们热衷于谈论人名和宏图愿景,酒过三巡、面红耳赤之际,明面的义气和暗里的回扣促成了一次次合作,至于要不要做好,该不该做到业内第一,都不重要。
又过了一年,高明成立了一个负责新媒体的部门,下属是七个漂亮女孩,全是高明亲自招来的。
高明决定带着女孩们拍短视频,老板说好,用力拍高明肩膀说:“公司全力支持!”但女孩们很快就不能只做新媒体,还得跟着其他领导谈客户。当女孩们只能用下班时间给高明拍短视频时,高明对她们说:“去好好喝酒吧,我这里没前途。”
女孩们满脸委屈地来,高高兴兴地走。没有人再来之后,高明就会离开工位,走到河边,坐到一张长椅上,沉默不语地看二十分钟水面。
那时,在家对着电脑苦苦构思小说的我不知道高明在看水面时会想什么。
高明终于在年底辞了职,开始创业,不得不听命于一个父亲拥有十几亿资产的富二代。这个比他小十岁的男孩,有一颗超越父亲的心。他投资了高明的公司,要求高明靠短视频一个月赚100万。
高明带着他谈客户时,男孩忍受不了乙方身份,几次都严厉出口,要收购对方,让甲方成为自己的全资子公司。一切都可怕而混乱,高明不知道该如何让这个年轻的投资人满意。
三个月后,他们分道扬镳。这短短的创业让高明对自己产生了很深的怀疑。
至于我,虽然仅剩一个客户支撑收入,但是另一件可怕的事情也发生了:我写不出东西了。
依然澎湃如昨,开家书店对抗生活
三年前,我不顾六个员工震惊到发白的脸色,风驰电掣地解散工作室返回沈阳,把在北京一年赚的钱全用来装修新房,一心为自己打造出绝佳的写作环境。我布置了书桌,买了新座椅新电脑新键盘,觉得大作家之路近在咫尺。
在沈阳的三年里,我也确实出了三本书,但没有一本比处女作让我有成就感。我渐渐地写不出一部完整的作品,很多故事在脑子里日夜翻涌,兴致上来我还能写个几千字,但我写不出一个故事,每一个都在一万字之后陷入停滞。我盯着白花花的文档,感到恶心和反胃,毫无写作的快乐与激情。
怎么会这样?我在家里发疯地转圈,感到不可思议。我在北京忙着开工作室、忙着编杂志、忙得觉都不够睡时,都写出了满意的作品。现在我明明得到了一切,可我最想要的,没有了。
我最热爱的梦想,我终其一生都在追求的写作,在我住在大房子、又安逸又清闲的时候,没有了。
争吵开始频繁出现在家里。在北京租房住时,我们几乎不红脸,而在自己的房子里,我和高明摔了太多东西。成套的瓷器、碗、水杯、花瓶,高明在盛怒之下,连键盘都会被摔成碎渣。都是些很小的事,但是一点就燃,每个人都充满了委屈和怒气。
在高明铁青着脸摔东西时,我的心里不停重复几个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为梦想去北京,为房子回沈阳,满心以为会得到幸福和自由。我会写书、做饭,把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我的爱人事业有成,忙时飞来飞去,闲时读书喝茶,与我畅谈人生。事实上我每天披头散发,连碗面条都没心思做,高明苦闷低沉,在家里只是打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