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年嘴“写”百万字:武警军官浪逐水中月
作者: 张继平张继平大学毕业后放弃优渥的工作分配,投笔从戎,37岁被公安部确定为师职后备干部,并升任正团职武警上校警官。服役期间,他两次荣立个人三等功,二十次获得各级嘉奖。
然而,天妒英才。16年前的一次惨烈车祸,夺去了他生龙活虎的健康体魄,戕害了他意气风发的蓬勃精神,让他一度生不如死。是妻子李桂春的照顾与陪伴,将他从死亡边缘拽回到了多舛的人世间。而他则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完成了自我涅槃。
以下是张继平的自述——
命运多舛:遥望伊通河畔那轮明月
2008年3月6日15点30分左右,一辆银灰色别克商务车,在通往长白山腹地消防支队的山路上疾驰。突然,在寒松岭拐弯处,汽车刹车不及时撞向山体后,猛烈翻滚……极速翻滚中,车里甩出三个人,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随车滚落涧底。车体虽被山涧中间唯一的一棵小树接住,但已支离破碎。
那个随车一起翻滚的人就是我!
待救护车把我就近送到一个县级医院的病床上时,我已是颈椎六节脱位、七节粉碎性骨折,脊髓神经不完全性损伤。
医院从省城请来做手术的教授低声对我爱人李桂春说,我和著名运动员桑兰的受伤程度一样,高位截瘫,手脚功能受限,大小便失禁,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余生将以医院为家,苟延残喘地活着。闭目假寐的我听到教授的话,简直是五雷轰顶。
我后来发现,活着的难度远远超过医生的描述。时好时坏的褥疮,肌肉萎缩,神经疼痛,双下肢动脉粥样硬化,心肺功能减弱;膀胱炎导致肾积水,小便排出的是豆腐渣一样的糊状;体位性低血压,翻身坐起都会晕厥。
我,一个生龙活虎朝气蓬勃的军人,从此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废人……
我出生于1965年9月,吉林省农安县是我的老家。我与妻子李桂春是高中同学,她1986年大学毕业分配到长春市社保局工作。我们的感情一直很好。
1988年7月,我以一等奖学金获得者、中共党员的综合素质被派遣到长春市最好的实验高中任教。如果选择拿起教鞭,我就可以开始相对稳定的生活,更幸福的是,能够与同样在省城工作的妻子团聚。
但从小向往军营的我却选择了投笔从戎,主动申请改派到我省西部贫困县当兵。我与妻子开始了两地分居生活。虽然妻子刚开始不理解,但还是用行动支持我参军报国的选择。
那段长达八年的时光,我们搬了四次家,足迹遍及长春市二道、朝阳、南关、绿园四区,住的都是没有暖气和煤气的平房。
1990年的冬天特别冷,我和妻子每月153块钱工资,扣除交房租、灌液化气等费用,有一个月底就剩下三角七分钱。
发工资的前一天傍晚,我牵着挺着八个月孕肚的妻子的手,在伊通河畔的大坝上散步。走回来的时候,我知道妻子一定是饿了,就用仅剩的三角七分钱买了一袋烤鱼片撕给她吃,她却把一大半鱼片强硬塞进了我的嘴里,我们笑成一团,说说笑笑回到了低矮的出租屋。
直到1996年,部队给我分配了一套90多平方米的住房,我们才开始了真正意义上有家的生活,女儿也坐着部队的班车上了幼儿园。
时光荏苒,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就在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越来越好时,没想到我遭遇了如此惨烈的车祸……
出事那年,我和妻子唯一的宝贝女儿正在念高中。想着从此不能再辅导孩子功课,更不能为贤妻分担任何家务,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万念俱灰。活不起,还死不起吗?
妻子发现我的情绪不对,激将我:“一个军人怎么会如此脆弱,你的英雄气概哪去了?”
她的当头棒喝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陷入了沉思。车祸前,我服役于消防部队。在那里,每天上演着生与死、火与血的考验大戏。摸爬滚打军旅生涯20载,我已习惯在为保护国家财产和人民生命安全的战斗中冲锋陷阵、赴汤蹈火,哪怕在烈火中永生也笑慰九泉。困难吓不倒英雄汉,何况,一个军人的妻子已冲锋在前。
落日的余晖洒满了伊通河面,橘黄的月亮带着羞涩崭露头角,稍不留神,就跳入了河中。妻子像往常一样又用轮椅把我推到了河畔,让我走向月亮,与之亲切对话。
这是妻子在我高位截瘫一级伤残以来养成的习惯。多年来,风雨风阻。
爱的力量:一张“嘴”写尽不屈与坚韧
肢体不能动了,我还有健康的大脑,我要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把地方大学生入伍的思考整理出来供战友们分享。
可是现实依然是我难以逾越的鸿沟:我伤残后,已无法坐起,双手失去了运动功能,不能操作电脑键盘。身边的护工和年迈的父母都来自农村,对电脑更是一窍不通。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只能望洋兴叹。
当时,我已经从吉林转到了北京住院治疗。正在单位上班的妻子闻听我想写作的想法后,喜出望外,立即请假连夜乘车来到千里之外的病床前,怀抱着我把我扶坐起来。
我躺在妻子的怀抱里,将她递到我嘴里的筷子叼起来,然后试着去敲电脑键盘。
敲一下,筷子滑开了;又敲一下,力度不够……不一会儿,我就头晕目眩,不得不被妻子放倒在床上继续休息。那时,我的体位性低血压眩晕特别严重,血压低压仅能维持在20-30/毫米汞柱,每20分钟就得休息一次。
待我休息好后,妻子再次扶起我。我继续用嘴叼着筷子敲键盘。好不容易敲出一个字,却感觉口腔里咸咸的。妻子惊呼:“出血了!”心疼不已的她让我赶紧停下来,别再折腾。
但我哪里肯让火热的光阴如行尸走肉般度过,在我倔强的坚持下,妻子不得不一再妥协。
练啊练啊,筷子被敲断了不知道多少根,我的口腔也被磨烂了,稍微硬一点的食物都会让我刺痛不已。妻子只能给我打流食,服用VcB2(一种促进发育和细胞再生的B族维生素),往口腔里喷溃疡治疗液。
没受伤之前,我使用的是搜狗输入法,一长串的文字,触几个关键字母就可以,非常迅捷。受伤以后,我残存的记忆中只有拼音输入法还有些许记忆,妻子就从a、o、e教起。我这个博士生此刻成了小学生,仅拼音输入法就学习了差不多10天的时间,才算结业。
筷子经常不听摆弄,嘴好使了筷子跟不上趟,看着键盘就在眼前,不是瞄不准触偏了、筷子一打滑就触错了,就是力度不够,触了也白触,键盘没有任何反应。
触成一个字,往往要三五次,有时十次还没完成,错了改,改了又错,下嘴时感觉准确无误,触到键盘上却大相径庭。这样反反复复,八分钟、十分钟也触不成一个字。一天下来,最多完成百八十个字,两边的腮帮子都麻木了。
见我急得脸红脖子粗,妻子紧紧贴着我的脊梁后背,把我用力揽在怀里,用满腔的热爱默默安慰着我,缓解内心的焦虑躁动,鼓舞我重拾信心。
键盘放在病床栏杆的一块桌板上,由于我是脊髓神经损伤,疼痛神经完全丧失,隔在桌板上的两个胳膊肘因承受长时间的压力,分别磨掉了鸡蛋大小的两块皮肉,我却浑然不知。
直到鲜血染红了半个桌板,我的伤才被发现。血腥的场面惊呆了妻子和父母,妻子抚摸着我血肉模糊的胳膊肘,心疼得泪水涟涟。
妻子和老妈一起连夜给我赶制了两副棉花肘套,可是胳膊肘的烂肉又黏上了肘套,撕又不敢撕,拽又不敢拽,我只好让妻子用剪子豁开肘套,才一点一点把胳膊肘从肘套上剥离开来。
有时深更半夜,我神经疼痛难忍,无法入眠,妻子就瞪眼陪着我数星星。柔柔的月光透过窗棂轻轻地亲吻上妻子的脸,洒落到她的头发上。反射的光亮银白一片,我凝神而望,分不清那银光是妻子的发丝,还是月光有意泼洒出照亮我心的光泽。
此时此刻,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感激妻子和月光的万般柔情。璀璨的群星眨着眼睛,似乎在与妻子对视呢喃。妻子发现这招果然奏效,我们相视而笑,情绪激昂,灵感来了挡都挡不住,妻子索性把我扶起来继续“写”。
精神一集中,一切烦恼与疼痛都抛之脑后,直到黎明的曙光照上我的床头,也照亮了妻子布满疲惫不堪与欣慰笑意的脸。
阳光洗涤掉了久藏我们心里的阴霾,开始眷顾我这个与命运抗争的人,希望在我的心里冒出嫩芽并茁壮成长。
妻子的爱,给我注入了强大的动力,我像打了鸡血一样夜以继日,只要从梦中醒来,就让妻子抱着我坐起来,叼起筷子触键盘。
涅槃重生:漫漫长路继续沸腾滚烫
苍天不负苦命人,我终于用一年半的时间完成了24万字的书稿《学生官》。2012年12月,该书由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成为地方大学生入伍公安现役部队尽快适应的参考书。
该书浸满了多少汗水血水与泪滴,恐怕只有天知地知我知和爱妻知了。看到出版的新书,我激动得哭了,妻子却高兴地笑了,笑声里飞出的都是妻子喜悦的泪花。
紧接着,我和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学院、杭州师范大学的教授合作,于2013年7月,主持完成中国社会科学院科研基金项目一项,收到中国社科院哲学办公室发来的奖励证书。
2014年12月,我与他人合作出版了《转型期学生官走进军营的困惑》一书,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
妻子鼓起了我的斗志,我又开始考虑如何强壮我的体魄。在她的强烈央求下,感佩我顽强的毅力,北京博爱医院康复科刘惠林主任决定大胆尝试一次,牵引我向人生之巅攀登。
刘主任采取超常规的训练模式,以魔鬼般的训练强度,让我借助支具和助行器站起来、走起来。这对一个高位截瘫患者来说,理论上是完全不可能的。每次训练下来,我都是上气不接下气宛如一摊泥。寸步不离的妻子的脸上早已分不清是紧张惊吓的泪水,还是心疼与激动的汗水。
只有10斤重的支具穿在我腿上感觉有千斤重,每次向前迈出一步,比登天还难。训练一次就像上一次刑。望着妻子坚定的眼神,眼前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一闯,试一试。
训练中,我的手不能抓握,妻子就用纱布把手捆绑在助行器上,由于松紧程度不好掌握,行走不到几分钟就容易脱落,好几次出现摔倒的险情。
面对训练即将停止的困境,妻子和老妈急中生智,跑去市场买来劳动保护专用线手套。手套的手掌上有防滑胶,增加了摩擦力。她们在每个手套的指尖上缝一根一米多长的鞋带,我双手戴好手套,握住助行器,再用鞋带把手绑在助行器上,一次性试验成功。从此,妻子和老妈就肩负起购买缝制专用线手套的任务。
我穿戴支具、扶助行器站起来行走训练的日子再也没有间断过,哪怕是阖家欢乐的除夕夜,也一如既往地正常“营业”。
经过3年多的艰苦训练,我终于能够穿着支具迈出瘫痪以来的第一步,创造了中国康复研究中心颈椎脊髓神经损伤康复史上的奇迹。
2017年,长年劳累的妻子因高血压引发心脏病,被迫住进了医院。
从此,妻子只能以医院为伴,再也不能鞍前马后尽心竭力伴我左右了。虽然这两年有些好转,可已参加工作并结婚的女儿有了自己的孩子,带外孙的任务又落到了我妻子身上。她只能看几天孩子住几天医院,咬牙坚持着。
偶尔,我们在一个医院的两个疗区见了面,妻子强颜欢笑,为我加油打气,仿佛有病住院的是我一个人。而妻子身体稍有好转,就挺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回到我的身边,守候着、照看着,叮嘱这叮嘱那,一百个不放心。
艰难的日子里,总会有欣喜。2022年10月22日,我的大外孙彭彭来到人间。出生那天,疫情还没散去,我和妻子正好住在同一个医院,只是疗区不同。医院要求我们不能离开医院。我和妻子翘首以盼。
女儿苏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不顾剖宫产的疼痛,急忙让爱人把大外孙的视频发给我和妻子。看到下一代出生,我们心花怒放喜,似乎打了强心剂一般,病都减去了一半。
2022年,我被长春市委宣传部与长春精神文明办评为第一季度长春好人,并授予好人标兵荣誉称号,被军休所党委评为优秀党员。
2023年,我们家被长春市委宣传部和长春市妇联评为长春市最美家庭。这些年写就的百万字作品,让我相继被中国散文学会、吉林省作家协会和长春市作家协会吸纳为会员,当选为吉林省残疾人事业新闻促进会副秘书长、吉林省残疾人文联副秘书长。
2024年,我又被评为长春市军休系统优秀红色宣讲员。
伊通河,长春市的母亲河吆,月儿高高挂。圆圆的月亮倒映河中,俯瞰水中月,月儿弯弯照我心,妻子就住在我的心胸。月亮若有所思地说:“你许个愿吧!”我脱口而出:“余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继续和妻子寻找水中的月亮……”
编辑/戴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