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孩子“消失”的13年
作者: 苏叶
从黄妈妈的话里,陶笛听出她在默默倒数,也许她已经告诉自己无数遍,此后的每一天,都可能是儿子在她生命里的最后一天。
儿子确诊罕见病,头悬达摩克利斯之剑
“陶医生,这……是不是就算……全面发病了?”五年前,黄妈妈坐在陶笛诊室里,小心翼翼问出这句话的场景,至今都清晰地印在陶笛脑海里。
陶笛拼命搜肠刮肚,想要找个最婉转的方式和黄妈妈厘清报告上的诊断,但显然,黄妈妈已经从他的犹疑里找到了答案。她局促地笑了笑,然后抬手抹了一下眼角:“咳,其实早就有准备的,说起来,还是我们多赚了八年好日子呢!”
八年,这个日子黄妈妈记得清楚,陶笛也记得清楚,因为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此后再没断了联系。2010年4月,陶笛所在的这家省城三甲医院骨科科室,收治了一个肋骨骨折的少年,叫黄煜,十六岁,念初二。
送黄煜来的体育老师紧张地回忆了孩子受伤的过程,说黄煜不知道被谁撞了一下,当时就疼得脸煞白了。检查结果发现黄煜是单根肋骨骨折,也没有发现明显移位和粉碎,所以陶笛采取了保守治疗的办法——补液、镇痛、外固定,措施做好后,黄煜被送进病房观察。
没一会儿,护士站来了个中年女人,满脸焦急地询问黄煜。陶笛心下了然,给她交代了一下黄煜的情况。听说儿子没有大问题,她松了一口大气,然后双手合十,念叨了两句“老天保佑”。
接下来的那几天,每次查房时,陶笛见到的不是黄妈妈正在给黄煜擦脸擦手,就是正捧着饭盒张着嘴巴“啊、啊”地喂着孩子,仿佛眼前的半大小子还是个小朋友。那幅母子和谐的画面,撞到了陶笛心里最柔软的一方。为这点袭击到他的小温暖,陶笛对黄煜母子便多上心了些。
黄煜在医院住了一个多礼拜,出院那天,黄妈妈用右边肩膀架着行动不便的儿子,右手小心翼翼地搭在儿子右腋下,然后用左手腕把一堆装着生活用品的各色塑料袋,像串珠子一样穿进去,模样滑稽地几次试图挤过病房狭窄的通道,陶笛连忙上前去接过了她左手的塑料袋,将他们送下了楼。
在门口等出租车的时候,陶笛随口问了一句:“咋不让他爸爸来接呢?这孩子长得都比你高了,你一个人哪弄得过来?”黄妈妈笑了笑,把散下来的几缕长发别到耳后,说:“我可以的。”寥寥几个字,陶笛却从字里行间里听出了抗拒,便没再多问什么,只是更加心疼眼前这个单薄的妈妈。
半个月后,陶笛去上海参加医学研讨会,医院里的同事打电话问他记不记得之前收治的那个肋骨骨折男孩:“这孩子今天来复查,说骨头还是疼得很,但是我们从片子上没发现异样啊。”
当时陶笛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孩子受不了疼。结果没想到,他回医院的第二天,就见到黄妈妈带着黄煜又来医院——黄煜又骨折了,这回是肩胛骨。
坐在诊室里,黄妈妈一脸愁容,她努力回想了好半天,也没想出儿子是在哪受的伤。黄煜自己也一头雾水,只说放学时有个同学搭了他的肩膀,之后就疼痛难忍,肩膀也正不过来了。
碰一下就骨折?听到这,陶笛心里咯噔了一声,开始有了不好的猜想。他没直说,只开了单子让他们先去做检查。他们走后,他给导师打了内线电话,说怀疑黄煜是脆骨症,想请他帮忙看看病历和片子。
脆骨症又叫软骨发育不全症,是一种基因遗传病,最常见的表现方式就是易骨折,和黄煜的情况很像。半小时后,黄妈妈带着黄煜和片子回来找陶笛,他带他们一起去了导师办公室。老师细细看了很久,沉着声音说照他的经验来看不像,但还是做一个基因检测更稳妥些。
半个月后结果出来,果然不是脆骨症,可陶笛心底的疑虑更深了——就在等基因检测报告的这半个月里,黄妈妈给他打了两次电话,说黄煜在家里嚷嚷骨头疼,带着哭腔告诉他“孩子疼得打滚”。
这究竟是个什么病?不久之后,导师给了陶笛答案,可这结果叫他四肢百骸都浸入了凉意。2010年7月底,专家沟通的结果,很像另一种罕见病:大块骨溶解综合征。这病罕见到全世界确诊报道的病例还不足400例。
确诊这种病的方法有很多,但最直观的就是骨组织活检。当天,陶笛就给黄煜办理了住院,随后安排取骨手术。等待手术的那两天里,黄妈妈肉眼可见地变得焦躁不安。
在陶笛和她讲过关于病症的情况后,她沉默了很久,然后抖着嘴唇问了很多细节问题,最后轻轻说,一切听医生的。
没几天,活检结果出来,确诊就是大块骨溶解综合征,陶笛倒吸一口凉气。这病顾名思义,就是骨头会在身体里被溶解掉,罕见、难治,还伴随剧痛,就是所谓的蚀骨之痛。确诊那天,黄妈妈的眼泪就没停过,看得陶笛心酸到极点。
听医生介绍说这病无法治愈,但病程进展缓慢,可以做些努力延缓病情发展。眼下黄煜的骨质还没有出现明显被溶解的现象,可以采取药物和适当运动的方式增强骨质,让他不那么轻易就被溶解。
大概所有母亲在遇到关于孩子的事情时,都可以一秒变身超级英雄。前一刻还苦着一张脸的黄妈妈,在听到医生说可以延缓病情发展时,立刻来了精神。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像个认真听讲的学生一样,一笔一笔地记录着。
确诊之后,这暂未大肆发作的病,就成了悬在黄妈妈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她不知道哪一刻这剑会落下来,但在那之前,她要和时间赛跑。
听了医生的建议,黄妈妈积极给黄煜调养身体,做保姆多年,食补难不倒她。
八年后病情复发,母亲化身“超级英雄”
此后时光如流水,黄煜每半年就复查一次,在他不来的日子里,陶笛和黄妈妈也没断了联系。一来,这病罕见,作为刚开始医生职业生涯的他来说,是很好的一次历练,他想记录黄煜的病情变化;二来,他希望能给这个被命运撕扯的母亲一些安慰。
这一联系,就是八年。
八年间,陶笛看着黄煜走过中考、高考、大学,看着黄妈妈精心照顾他,从没有怨言。陶笛一度以为,这病可能真的忘了黄煜,不会大肆发展了。可这柄悬了八年之久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在黄煜最好的年华里。
2018年7月,黄煜大学毕业,应聘到市里一家新媒体公司做文案策划。9月底,他的骨痛开始频繁,从前缓解疼痛的办法全都不见效。10月小长假一过,黄妈妈就带着他回医院找陶笛。报告显示,黄煜的部分小腿骨出现了萎缩变形的现象。
陶笛给黄煜制定了治疗方案,决定先采取药物治疗,抑制黄煜的骨溶解现象,等到病情稳定,就考虑做腿骨置换。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黄煜都躺在病床上,想要自己动一动压根儿是奢望,因为药物抑制让他万分痛苦。可原本骨细胞就已经在消失,如果一直躺着,不去运动促进骨细胞重生的话,骨头会被加快溶解。
考虑到这点,陶笛私下找了黄妈妈沟通,没想到他的话刚一出口,黄妈妈就哭了:“看着孩子骨头缝儿都疼,我心里比他更疼,你放心,陶医生,我去和孩子说,一定让他保持运动。”因为心里放不下,陶笛便叮嘱护士对黄妈妈多留心些。
开始那几天,护士总偷偷告诉他,说黄妈妈苦口婆心地劝黄煜,但丝毫不见效果,也是可怜。大概三四天后的一个早晨,陶笛刚换了班,准备要查房时,护士突然急匆匆跑来找他,说黄妈妈要把自己的骨头给掰断,陪黄煜一起受蚀骨之痛。
看着黄妈妈痛苦的样子,陶笛让护士带她出去安抚情绪,他则和黄煜好好推心置腹了一番。那年黄煜24岁,陶笛大了他整整一轮,他说:“我自称一句哥,你不介意吧?”
黄煜小声说着不介意,陶笛坐在了黄阿姨的专属陪护椅,摸着磨出浆的椅后背:“你知道我多羡慕你有个这么好的妈妈吗?我从小没有妈妈,一个人在外念书的那些年,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自己扛。”
那天陶笛和黄煜聊了很久,最后他终于释放了情绪,痛哭一回。哭完了,他说他会努力配合治疗,至少为了妈妈要再努力一回。走出病房时,趴在门边上的黄妈妈紧紧抓着陶笛的手,双眼饱含着泪。
自那之后,医院里就多了一道风景,每天上午的10点-11点,下午3点-4点,黄妈妈都推着从康复科租来的轮椅,带黄煜去楼下小花园走一走。黄煜行动不便,大多时候都需要黄妈妈搀扶。站在楼上,陶笛能看到黄妈妈瘦瘦小小的身体,就那么撑着黄煜1.8米的个子,从未打过趔趄。
入冬后,天冷得厉害了,黄妈妈便不再带黄煜去小花园了,而是变成在住院部的楼道里走来走去。
年后,给黄煜做术前评估时,陶笛发现他正在被侵蚀的小腿骨位置并不好,如果贸然做腿骨置换术,会有很大的风险,到时说不定都下不了手术台。这结果让陶笛难受了一整天,一直到黄妈妈来办公室询问情况,他才从低落情绪里回过神。
没有更好的方案,就只能选择继续保守治疗,陶笛将眼下的情况和强行手术可能会出现的后果全都讲给黄妈妈听。听完了,她先是愣,后是笑,笑着笑着,她就哭了。
黄妈妈吸溜着鼻涕跟他说:“陶医生,你说我这一生啊,是不是挺可笑的?年轻时候生不出来孩子,等能生出来了,丈夫早就和别人有了孩子。儿子有病,那病刚开始还跟你捉迷藏似的,前几年,我提心吊胆地过着,以为这病可能不会再发了。结果,孩子刚毕业,病就来了。来就来了吧,本来指望能做个手术,缓一缓这病的进程,没想到现在连手术也不让做,这不就是让我选,是要我孩子现在死,还是拖一拖,以后死吗?”
黄妈妈的声音里有种绝望的凄凉,陶笛硬着头皮给她宽心。其实颠过来倒过去也就是那些话,无非就是这病不急,进程缓慢,即便无法手术,也不会立刻危及生命,只是可能以后会瘫痪等等。
这些话,黄妈妈曾听过无数次,她扯过衣袖角,抹了两把眼泪,有气无力地说:“没事,陶医生,我就是情绪上来了,忍不住抱怨两声。瘫就瘫吧,我照顾他,只要他在我身边儿就行。”随后,留给陶笛一个瘦弱孤单却坚定的背影。
接下来的事情也证实了,黄妈妈真的是黄煜的超级英雄。第二天,陶笛就看见黄妈妈背着大包小包往病房去,他半开玩笑地说:“阿姨,您是打算长期住在医院里吗?”
黄妈妈笑着摇头,又赶紧点头,说自己辞掉了保姆的工作:“也不是长期,就是眼下还想再住一段时间。既然手术做不成了,那我得学着怎么护理,我想多看看医院怎么做的,到时候回家了,我不至于手忙脚乱。”
黄阿姨让陶笛讶异的决定,还不止于此。就在黄妈妈“住”进医院后,他发现医院里到处都能看到她的身影。挂号交费处、检查室、化验中心……多次偶遇之后,陶笛没忍住好奇心,在查房时问黄煜,知不知道他妈妈满医院溜达着是做什么。
黄煜笑道:“陶哥,我妈说不能坐吃山空。她做不成保姆了,还可以干别的,现在她在做陪诊,就是陪那些孤身来医院的老人或者不懂手机操作的人,一起看病。”
大约是黄妈妈的积极向上感染了黄煜,之后的他,肉眼可见地脸色红润起来,偶尔还会跟陶笛开个玩笑说上两句闲话。
母子俩向死而生,做跟时间赛跑的人
黄煜出院那天,黄妈妈给住院部的每个工作人员都送了一枝满天星,就连清洁工阿姨都没漏下。她说,医院这地方生死轮回逼仄难熬,鲜花可以让人舒心。再多过不去的坎,闻闻花香,就感觉还有希望和未来。她还说,要和儿子一起努力,让往后留在生命里的,都会是美好的回忆。
也许她已经告诉自己无数遍,此后的每一天,都可能是儿子在她生命里的最后一天。为了留住这些回忆,黄妈妈做了很多努力。
2019年,短视频正在风口上,黄妈妈在app上注册了账号,一边记录自己的生活,一边教网友们做菜。已经56岁的黄妈妈对着镜头很从容,菜刀锅铲被她玩得溜溜的不说,烹饪步骤还被改成了顺口溜。黄妈妈向陶笛炫耀说这顺口溜都出自儿子黄煜,还说写顺口溜有个奇效,儿子觉得骨头不疼了。
2020年1月,新冠疫情开始肆虐,陶笛特意叫了个跑腿,给他们送去了口罩和消毒酒精等东西,还有一些黄煜的常用药,他怕一旦疫情扩散,黄煜又断了药。东西送到后,黄妈妈给他打视频通话,让他看她家里的防护措施做得如何。
原来,早在陶笛之前,黄妈妈就已经囤够了可能需要的物品。最后镜头转到黄煜身上——那个高高瘦瘦的大男孩正靠在墙边站立,他身旁是一个简易的复健装置,那是黄妈妈照着医院里的复健室给他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