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扬鞭:嫌隙父子走过生命雨季
作者: 老断2024年4月,李凯给老周儿子介绍的工作终于有了回复,当他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周的时候,老周的脸上并没有他预想中的惊喜,反倒是看上去有些为难。
这对父子有怎样的过往?以下是李凯的讲述——
介绍工作被拒,这对父子有点怪
2024年二月初的一天,我在单位刚吃完早饭,老周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进了院,举着手机招手示意我过去帮他看一辆车。老周将手机递给我,屏幕中间有一道很长的裂缝,缝隙中积了黑色污迹,像蜘蛛腿一样贯穿整个屏幕。
摸着有点刮手的屏幕,我调侃老周说:“你就不能买个好点的手机?大科长呢,磕不磕碜?”老周笑笑,说那是阳阳剩的。阳阳是老周儿子,典型的别人家孩子。妻子走得早,老周是又当爹又当妈,好在阳阳争气,没让老周操过心,品学兼优,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北京的一家互联网大厂。
老周手机里面的汽车照片,是最近挺火的一款越野车,落地大概30万左右。我以为不买新手机的老周准备买新车,结果老周尴尬地笑了笑,说自己只是问问。
为缓解尴尬,我找了话题问老周阳阳工作的事儿。2022年冬天,阳阳被裁了,在北京撑了快一年,熬不住了,2023年底回了老家。回来后,阳阳找工作不顺,已经36岁的他,在我们这小城市,很难找到一个称心的工作,时间久了,状态有些消沉。
“慢慢来,这不是急的事儿,我托了几个朋友,有信儿跟你说,对了……”我本想问阳阳对象找得怎么样了,看到老周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决定还是终止话题,闲聊两句散了。
比起工作,阳阳的婚事更让老周发愁。听说阳阳本来谈了个山东姑娘,在教育机构做行政,在阳阳被裁后两个月也失去了工作。两个没有收入的年轻人在北京过得很辛苦,争吵变多,在一次激烈冲突后,阳阳回了山东老家。
周围不少人都给阳阳介绍过对象,其中不乏优秀的女孩,可阳阳跟人家聊不了几句就开始低头玩手机,整得女孩很尴尬,每次都不欢而散。阳阳的事,成了老周心中的一根刺。
半个月后的一天,有个临时的急活,我加班到晚上九点多,走的时候看到老周刚从办公室出来。老周工作拼命是出了名的,都这个岁数了,什么事儿都亲力亲为,加班熬夜是常态。
初春的北方到了晚上,还是冷得刺骨,我提议老周大晚上的就不要骑自行车了,我开车送他回去。老周平时不爱蹭别人车,但这次竟爽快答应了。
一上车,老周的嘴跟开了机关枪似的,一直咨询我买车的流程和手续。联想起前些日子他问我越野车的事儿,我问他是不是要买个大越野。“我买啥?想给阳阳买一辆。”老周说前几天看见阳阳一直在手机上刷那个车的视频。
“买车这么大事儿,你不跟阳阳商量一下?”
“一商量他肯定不让,怕花钱。”老周尴尬笑笑,扭过头看向窗外。一时间我也有些尴尬,换了个话题:“这个点了,叫上阳阳,咱们喝点?我知道一地儿,东北菜做得很地道,就在你家附近。”
“算了,算了,阳阳不住我这儿,住我们原来那平房,老城区那儿。”
“咋住那儿?你那破房子咳嗽一声都得掉土。”我脱口而出,说完立马意识到不合适,就找补道:“不过那地方安静,年轻人肯定愿意自己待着。”一想,这话还是不合适,我索性闭嘴,怕再说下去更麻烦。
直到把老周送回家,我俩一路无话。
四月,我托朋友帮阳阳找工作的事儿有着落了,我有些兴奋地把老周拉到单位小花园,告诉他,阳阳工作的事儿有回复了,“一家互联网企业,让阳阳直接过去吧,公司管人事的是我高中同学。”老周“哦”了一声,脸上并没有我预想中的惊喜,反倒看上去有些为难,“嗯”了半天,给了一句“要不,再说吧”。
“别再说呀,这么好的机会。”我凑近老周,压低声音,“我问过了,工资保底一万,从哪找这好事去?”老周搓着手有点不自在:“那互联网相关的专业多着呢,他不一定合适,别过去了再闹麻烦,你脸上也不好看。”
我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老周,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他一点都不心动。我把一张名片塞给老周,“回去你跟阳阳商量一下,要是想去就打这个电话,要是不想去,就当我啥也没说。”
我有些生气地扭头就走,直到进办公楼,一路没回头,我实在想不明白,老周为啥不愿意?
父子俩之间,隔着一条人命
几天后,老周敲开我办公室的门,笑着进了屋,问我忙不忙,我“哦”了一声,没过多理会老周,接着敲键盘。
“晚上喝点啊?我请!”“你请?”我听到了,但还是下意识反问了一句。老周属于铁公鸡里的战斗机,要请客属于倒反天罡了。
“买车了。”老周冲我笑笑,“不得贺贺?”“那辆越野?真买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些兴奋,“贺!必须贺!”
几杯酒下肚,微风一吹,有些上头了。“前几天的事儿,真是对不住了。”老周举起杯,“你是好心,给找了那么好的工作。”他叹口气,说阳阳当时刚找了份工作,不知道该咋跟我说。我长“嗐”了一声:“你这……有工作了就直说嘛,跟我有啥不能说的。找的哪儿的工作?”
“一家狗粮店的客服。”
我举着酒杯停了一下,意识到没听错后问道:“啥?狗粮店的客服?一个月给开多少钱?”
“三千。”
我把酒杯狠狠放回到桌子上:“一万的工作不要,要三千的?咋想的?”
老周抬高了声音:“那一万的工作,他干不了!他这么多年在北京就是个酒店的服务员。”
“……”
老周喝了酒说话没重点,东一句西一句,大概意思是表达清楚了。老周来自农村,参加工作在乡镇,后通过考试到了市里,媳妇儿没工作,阳阳还小,留在了村里。
老周工作认真,会写材料,很快得到领导赏识。老周跟媳妇儿商量,让她带着孩子来市里。老周租了个平房,托人给阳阳办了市里小学的入学手续。那年冬天,老周提了副科长,阳阳拿了全校第三,日子越来越有盼头。
一年后,老周媳妇儿说在家闲得难受,想出去找点事做,便在实验中学门口卖起了包子。
谁也没想到,小小包子铺的盈利竟比老周的工资还高。阳阳读初中那年,老周和媳妇儿买下租住的平房,在市里有了家,老周媳妇儿干得更卖力了。
阳阳上初中后不久,一天,媳妇儿告诉老周,阳阳好几次远远看见她,扭头就走,为了不跟她照面,甚至绕远路回家。媳妇儿抹起了泪,“要是孩子认为我卖包子不体面,我就不干了。”
老周安慰道:“别乱想了,改天我跟他谈谈。”
繁忙的工作和应酬,找阳阳谈谈的事被老周遗忘了。在一天醉醺醺回家后,他看到阳阳坐在角落的沙发上,表情木讷,浑身发抖。
老周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走向卧室,看到媳妇儿躺在床上,刚把手伸向额头,一阵冰凉的寒流袭向老周,他跑到客厅慌忙拨打了120。
手抖得太厉害,他甚至摁不准座机上的数字,牙齿一直打战,对着电话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磕磕绊绊说清了自己家位置。
媳妇儿走得突然,老周办完葬礼还有些恍惚。医院给出诊断,死因是突发心脏病,可老周媳妇儿没有心脏病史。医生说没有病史不代表不会发病,诱因很多,比如睡眠不足、过度劳累、天气寒冷、情绪波动。
老周问这种情况是否多见。医生说还算“常见”,但死亡率不高,发病有一定的缓冲时间,用药物或者急救措施能等到救护车来,就算不懂这些,打急救电话,在指导下大概率能保住命。
老周坐在客厅椅子上发呆,烟一根接一根,像被抽去灵魂的皮囊,空洞地盯着天花板,视线被厚重的烟雾阻挠着。妻子的死因,他不想往深了琢磨,但又不得不想,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周有些绝望地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妻子和阳阳大吵一架,妻子被气得突发心脏病,阳阳站在旁边拿起电话又放下……
老周被吓了一跳,不是被这个场景吓到,是被自己竟然有这种想法吓了一跳。他不断地宽慰自己想多了,就是个急病,阳阳一个人在家可能是被吓坏了,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想自己当时也一样慌张得说不出话来。
但有些想法一旦有,就像是在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它会时不时冒出来,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慢慢发芽,一点点撩拨你敏感的神经,伸展出的枝枝蔓蔓拨动着五脏六腑。
老周快要疯了,有些话必须说出来,但又沉重地张不开嘴。一次酒后,老周坐在椅子上抽烟,一直到后半夜,敲开了阳阳房间的门。
“你妈走那晚,你俩吵架了?你为什么没打120?”老周坐在阳阳床边,不敢看阳阳。阳阳愣了一下,明白了老周的意思。
“我不知道,我吓坏了。”阳阳有些磕巴地说道,“心里期盼着这就像肚子疼一样,待会儿就好了,我不知道,脑子一片空白。”
其实老周要的就是一句话,阳阳说出来了,他肯定会信。回到自己屋,老周感到一阵轻松,像是卸下了很沉重的东西。
半个小时后,房门被用力推开,阳阳穿着短裤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晚你为什么回来那么晚?那晚送你回来的是谁?”阳阳没往下说,红着眼,狠狠关上了门。老周脑袋空了几分钟后,又如麻秧一般喘不上气。看来这段时间,阳阳心里也充满了痛苦和猜忌。
那晚,送老周回来的是一个企业的女经理,对方只是顺路送一下,可阳阳会怎么想,老周不清楚。翻来覆去睡不着,之前不曾想过的问题都成了问题,老周像一个罪犯,一点点回忆“犯罪”过程。老周心里长叹一声,“媳妇儿,往后的路,你让我们父子俩怎么走啊?”
父子心结打开,生活需要策马扬鞭
“可不能这么想,你俩是这世界最亲近的人。”烤串店就剩下我们这一桌,不知道是酒精上头,还是对老周的话太过惊讶,嘴笨了,我反复重复着一句话。
老周眼眶子有些发红,“父子关系一旦出现裂痕,想要修复是不可能的,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护。”之后,一切回归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又确实发生过。父子俩都在刻意回避着一些事情,又都在小心翼翼地讨好对方。
后来,老周承包了所有的家务,变着花样做一日三餐。阳阳的学习突飞猛进,中考以全校第五的成绩考入重点高中。
高中三年,阳阳学习的压力很大,话越来越少,脸上经常锁着眉头,像是有心事。偶然的机会,老周发现阳阳有写日记的习惯……
在那本日记里,阳阳的焦虑,他的雄心壮志,他面临的困境,在老周面前铺开,在另一个维度,老周和阳阳开始了交流。临近高考,老周竟然失眠了,某种程度上,是父子俩在完成这件人生大事。
结果是好的,阳阳超一本线50多分。
阳阳本来想学化学,报志愿时,老周随口说了一嘴“化学不太好就业吧,计算机的前景应该更好一点”。阳阳“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等收到通知书,老周发现阳阳选的竟是计算机专业。老周吃了一惊,他没有非让阳阳报计算机的意思,只是给他多提供一些信息。他不喜欢阳阳对他唯命是从、极尽讨好,这让他有一种卡住喉咙的无力感。
虽然对计算机专业不感冒,但阳阳还是努力在学,一切都是好的剧本,拿奖学金,保研,遇到喜欢的女孩,进了大厂。可阳阳在大厂工作不到一年,就跟上司闹得不可开交,一气之下辞了职,之后陷入半年多的失业期。
按说阳阳在北京再找个工作不难,但可能是他对计算机的厌恶在失业后彻底爆发,他不想再找任何跟计算机相关的工作。他去了一家酒店应聘服务员,一干就是八年。
“所以你给介绍的那个工作我推掉了嘛,他已经太长时间没有接触这个领域了。”老周抿了一口酒,接着说,“我也是前两年才知道的。刚开始挺生气,后来就不气了。他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吧。”那顿酒,我喝得胃里很堵。
五一假期刚过,听说老周住院了。
我到医院的时候,一进门隐约感觉气氛有些压抑,我拍着阳阳肩膀说:“正好阳阳也在哈,我媳妇儿表妹最近回来了,原来在深圳上班,现在自己干,做家具生意,比你小三岁,还没结婚,见见?”我冲阳阳说完撇了老周一眼。
老周语气生硬地说:“别看我,你问他!”阳阳不说话,看向别处,眼神躲躲闪闪。老周直接坐了起来:“那山东女孩说她要去相亲了,她跟你说这些,你不明白什么意思吗?”看来我进屋前,他们在聊那个山东女孩。
“你要是喜欢人家姑娘,就去找她,磨磨唧唧的干啥?”老周又说,“你别老围着我,我好着呢!我能跑三公里,酒能喝一斤。”见阳阳还是不说话,老周有些急了:“我不用你照顾,我的日子好着呢,你得奔向自己的日子。以后陪伴你的是那个姑娘,不是我,我不重要。”
阳阳还是不说话,低下了头,老周声音有些颤抖:“老想以前干啥,日子能过回去呀?生活得往前走,不是往后倒,我已经够后悔了,你不能再后悔。”阳阳眼圈有些发红了,一直强忍着。老周站起来,瘸着腿就要往外走:“别想那些了,陷多久才能出来?该翻篇了!”阳阳吸了一下鼻子,“蹭”地一下站起来扶住了老周。
几天后的一天,老周罕见地发了个朋友圈,阳阳坐在那辆越野车里,手扶方向盘,配文“策马扬鞭”。这个词是阳阳在高考出分后,写在日记中的话:“生活就像是一匹野马,我要握住它的缰绳,策马扬鞭,驾!”
编辑/徐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