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护工日志:那些迷失在时光里的老小孩们
作者: 荏苒刘闯在北京某三甲医院做过几年护工。医院里对护工需求最大的是老年人,而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慢性病老人最难护理。他们轻则记忆力混乱,感统失调;重则情绪暴躁,行为诡谲,对治疗和护理极其不配合,有的甚至上手打骂工作人员……
以下是刘闯的讲述——
爱哭的老杜
2000年下岗后,四十多岁的杜林就没再上班,一直在家照顾他父亲——一个打过鬼子的老军人。
我是在看护别的病人时认识他们父子的。
当时,护士带着我到病房见我的雇主,刚进病区就听见一个老人洪亮地在喊“喔呦,喔呦”,我忍不住默默祈祷:这不是我雇主。幸好,雇用我的病人是另一个老头,正坐在床上吃苹果看戏。
他说自己看的这出戏叫——老杜怕扎针。
雇主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我,兴冲冲跟我聊天,“你看他‘嗷嗷’干号的小样儿。”雇主用手指指头,“这儿可能有点问题,特别怕扎针,护士推着小车一来就哭。”
我原以为都哭成这样了,应该扎上针了,谁想到,还没开始呢。老杜白白胖胖,一张大肉脸,五官因为哭都挤到一起了。不光哭,他还挣扎乱动,一条胳膊上下左右无规律乱摆,极不配合,护士和他儿子俩人都按不住,别说扎针,止血带都系不上。
老杜的儿子杜林一脑袋汗,有些急了,冲着他凶巴巴地喊道:“不许哭!再哭打你了!”老杜哭得更凶了。
护士扫视了一圈,喊我去帮忙。雇主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赶着我过去:“快去快去!”一番折腾,护士终于系好止血带。
这时候,杜林刚挪了一下身体,老杜就挣脱出一只手,去抓护士的胳膊。杜林一只手拽住那只胳膊,另一只手迅速“啪”的一声给了老杜一个大嘴巴,很响的那种。我惊呆了,老杜也蒙了一瞬间,护士趁这个空当终于把针给扎上了。
扎上之后,老杜倒是不挣扎了,又开始“喔呦喔呦”地喊疼。我回到雇主床前,看着杜林搂着他爸哄,仍然有点缓不过来。
护士对我说:“没事,老杜阿尔茨海默,跟小孩一样,每天输液抽血都得来上一回。”
那边杜林一直在哄:“扎上了可不能动了,一动还得重新扎。”
老杜哼哼唧唧地抽泣,一边流口水一边含混不清地说:“我要吃红烧肉!”
全病房的人都笑了,护士也笑着说:“只能吃一点瘦的,您太胖了,血脂高。”
不打针的时候老杜总是笑眯眯的,很有佛相,病区都说这屋住了个爱哭的大肚子弥勒佛。
杜林凶他爸是真打,但对他爸也是真好,老头很吃他这套。混熟后,杜林告诉我,他是家里老二,大姐和小弟都有出息,只有他没本事,下岗之后就没再工作,干脆在家照顾老杜。
老杜是真上过战场,扛枪打过鬼子的。讲到这儿,老杜咧开没有牙齿的嘴笑了,得意得像个小孩,“是啊,我打过鬼子,还挨过鬼子的枪……”说罢,他没输液的那只手要撩衣服。
杜林朝我努努嘴:“老头让你们看他身上的弹孔呢,逢人就显摆这个。”果然,老杜的腰上有个指甲盖大小的老疤。
我给老杜比了个大拇指,雇主凑上去逗趣:“老哥,怎么鬼子的子弹都挨了,还怕打针啊?”
老杜指指自己的腰:“这个不疼,打针疼!”
大夫说老杜的阿尔茨海默不算太严重,但感统失调还挺明显的,时间空间分不清,近期记忆也不行。
有一次护士来查房,问了一句今天几号星期几,老杜想了半天想不起来,却能把几十年前战友的名字和家乡说得头头是道,尽管口齿不清。
老杜胖,爱出汗,杜林每天给他擦完身,都会在脖子、腋窝等处抹上痱子粉。白白胖胖的老杜这个时候特别像个超大号婴儿。
杜林反倒像个教孩子的父亲,给他爸一遍一遍解释:“老太太没了很多年了,您的儿女们都成年了……”这些话杜林总是翻来覆去地说,因为老杜会突然“穿越”时空,去到他喜欢的岁月里。
医院晚上九点就熄灯了。我跟杜林没有睡意,一起去医院小花园里偷着抽根烟,也聊会儿天。
杜林17岁进工厂,第一批下岗。他说:“我算好的,我爸退休金高,我养他,他也养我。我出人出力,我爸给我发工资。姐姐弟弟也不跟我争房子,媳妇孩子不嫌我穷,凑合着过吧。”
他说老杜还有老年肺炎,并不太严重,控制好了就可以出院。
出院时,老杜坐在轮椅上,第十二次问我叫什么,杜林说:“甭问了,下回您再住院还得问。”
不再绅士的陈老
陈老是外地某大学的退休教师,退休了跟着儿女来北京生活,因为咳嗽有血住了院。
照顾他的本来是个女护工,但去了半天就不做了,女护工说这老头有点不正经,于是活儿又轮到我头上。
陈老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看不出身高,只是格外瘦,我进去时,他正闭目养神。一开始,我只觉得陈老话少,看不出来有哪里不正经。
直到第二天清早查房。大夫护士们轮流走了一趟,陈老很友好,有问必答。
大约是给大夫留下了好合作的印象,上午,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大夫带着一群实习生来了。
女大夫跟陈老打过招呼说要带教,让学生学习叩诊、触诊。陈老并不说话,却十分配合,主动掀开被子,撩起衣服。女大夫先是两手交叠地在陈老上腹部敲敲,演示了叩诊,一边演示一边说:“叩诊能帮我们简单了解病人腹腔内的器官……”
然后女大夫又开始演示触诊,用手指在陈老肚脐周围轻轻按压,并且给学生们讲解:“触诊时,要询问病人的感受,陈老,我这么按你这里有什么感觉?”
陈老平静地说:“感觉小手还挺软的,你再往下三寸摸一摸。”
病房里瞬间安静了,学生们都在憋笑,女大夫有点没反应过来,她又问了一遍:“您说什么?”
陈老加大了声音:“我说你小手特别软,我想你再往下摸摸,下边三寸……”
终于有人小声窃笑起来,女大夫脸色煞白,转过头对我说:“把被子盖上吧。”她飞快地走出病房,看来是一点也不想面对陈老了。
傍晚,陈老儿子儿媳来看他,被医生请进了办公室。不多时,陈老儿子把我叫到楼道问话:“我爸一辈子作风正派,今天真跟女大夫说那些流氓话了?”
我不好隐瞒更不能添油加醋,原原本本地叙述一遍。陈老儿子听了眉头紧锁,又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是不是大夫误会了?”
后来几天,陈老又做了脑电图和腰椎穿刺,正式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病。与此同时,陈老咳血检查和治疗都告一段落,排除了肺结核和肺癌,大夫说就是一次支气管的炎症发作。
本来都准备第二天停了输液就出院,陈老却再次闹得天翻地覆。
护士来给陈老输液,握着他的手看血管,他却反手抓住护士的手不松。我费了好大劲才把陈老的手掰开。
护士还挺镇定,让我抓着他的手,完成了扎针。过程中陈老一直死死盯着护士看,那眼神没有色眯眯,倒是十分凶狠,看得人打冷战。
吃药的时候,陈老也不配合。以往都是我拿来他自己吃,结果那天他不接,也不张嘴。护士好说歹说,陈老还是死死盯着护士。护士只好说:“您要不吃,我就给您儿子打电话了。”
陈老这才张嘴,我把药放进他嘴里,又把水递到嘴边给他喝。我和护士对视了一下,心里都在默念阿弥陀佛,结果护士刚转过身,陈老就“呸”地一下把药吐了出来,吐得老远……
探视时间,我拿着暖壶去打热水,碰见陈老儿子儿媳正在楼梯口说话。
陈老儿媳有点崩溃:“我宁可你爸得的是肺癌,也不是这种毫无羞耻心的病。”
我低着头当没看见,想走过去,却被陈老儿子叫住。“小刘,你也看见我爸现在这样。呼吸科和神经内科的大夫都说可以出院了,平时看阿尔茨海默门诊就行。”
他说了半天才转入正题,“我看你照顾得挺好的,出院以后,你能不能来我家照顾我爸?我爸还能自理,就是看着他点。”我想拒绝,他又提出钱的方面好商量,我就有点动摇了。
这时,同病房的年轻病人跑过来喊我们:“你俩快去病房吧,陈老打人了!”
我们跑回病房,看见陈老薅着护士的胸牌,把护士服扣子都扯开了几颗,他儿媳头发凌乱,正掰他抓人的手。
陈老战斗力爆表,一人打得两个女同志狼狈不堪。我和小陈一个抱人,一个掰胳膊,总算救下了护士。
“爸!你这是干什么啊?”
陈老狠狠地指着护士:“她要捆我!还要杀我!”
年轻的实习护士委屈地抱着血压计,快哭出来了,“我只是来量血压的。”
“你就是要把我绑起来,喂我吃水银!你计划好几天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陈老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你每天都在本子上做计划,刚才还找她帮忙捆我!”他又指向他儿媳。
陈老出院前一天,小陈在医院待到半夜。大夫一直劝他多拿出时间陪伴老人,也告诉他现在药物只是延缓病情发展,“发病的时候,你们首先要冷静。”
小陈一句话就给大夫问住了:“那轮到你家,你还能这么冷静吗?”
后来我还是拒绝了小陈的邀请,因为他妻子要求把陈老送回老家,可我并不想离开北京。
在时光里迷失的奶奶
我的护工生涯是被我妈一个电话终结的。
我妈在电话里哭着告诉我:“闯啊,你奶奶疯了……”我一激灵,忙问她细节。我妈说奶奶半夜不睡觉,总是在家里走来走去找东西,还总疑神疑鬼,最近更是说我妈偷了她的钱。
我让爸妈带奶奶去看病,怀疑是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不出所料,我在火车上就拿到了奶奶的诊断报告。阿尔茨海默病对小城市的老人来说太过洋气,大家更习惯叫它“老年痴呆”。
医院并没有留我奶奶住院,毕竟除了“老年痴呆”造成的行为异常,她暂时没有其他严重的健康问题,只开了几种营养神经的口服药。
我知道,这些药对阿尔茨海默病中重度来讲,就跟安慰剂差不多。
午后,妈妈陪着奶奶坐在桌前玩拼图,阳光从窗子射进来,照在奶奶梳得齐整的白发上。我就是这时候进门的。奶奶抬起头,愣了两秒,扔掉手中的拼图,欢快地招呼我:“小闯下学了!想吃什么?奶奶给你做。”
我眼角有些湿润,不知道奶奶眼里回来的是小学、中学还是大学的我。我拉住奶奶的手。这双手布满了老年斑,记忆里的温软变得干涩,但正是这双手牵着我从幼儿园走到北京。
因为大夫说多动脑、多运动能延缓病情,我爸妈便每天上午带着奶奶在小区里散步,下午就陪着玩拼图。
我留在家里,找了份给图书公司做英文翻译的工作,钱不多,但时间自由,能在家办公。
奶奶的病比我想象的严重。怕她夜游,我们白天会尽量多消耗她的精力。清早我爸牵着奶奶去早市买菜,一遍遍给她重复菜的名称,西红柿、黄瓜、柿子椒……上午我妈带着她去小区里晒太阳,教她认识一些牙牙学语的小朋友。中午吃过饭,拼一会儿拼图动动脑,才放她去午睡。三点多喊她起来去阳台晒太阳,跟着我妈一起择择菜,说说话。吃过晚餐再去散散步,回来洗洗涮涮就睡觉了。
听起来很祥和美好,实际上却鸡飞狗跳。去菜场,她会乱拿乱扔菜贩的菜;去散步会踢别人的小狗;玩拼图也并不耐心,会吵着要睡觉;吃饭时会怀疑被下毒……只有在看见小朋友的时候,奶奶会格外配合,显得温柔又和善,只是她把每个小男孩都叫作“小闯”,每个小女孩都叫“小圆”——我表妹的名字。
我被分配值夜班。一般前半夜我能安静地工作一会儿,一到两点,奶奶必然满屋乱走,东摸摸西看看。
我必须马上开灯,以防她在黑暗中撞到。认得出我还好,奶奶会拉着我,说有贼偷东西,又说我爸妈是坏人,是偷东西的贼。到了后来,奶奶谁也不认识了,我就成了那个偷东西的贼。
我通常会马上抱住她,不断重复:“奶奶,我是小闯,我是小闯……”然而病情到了后期,发展得出乎我的预料。
我并未在临床上看见一个病人因为阿尔茨海默病去世,直到奶奶病重我才知道原因。奶奶出现吃饭光嚼不咽的情况,咽了也会呛咳,不但越来越瘦,还反复因为呛饭、卧床引起肺炎,从而住院。大夫说不会吞咽是这个病的晚期表现之一。
在我回家第四年的冬天,奶奶去世了,源于一场肺炎。在我的建议下,父母和姑姑一家都没有要求抢救,给了奶奶最后的尊严。
清明节的时候,我去看她。比起称奶奶这样的人为“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我更愿意形容为:迷失在时间里的小孩。
他们没有犯错,只是一不小心迷了路。
编辑/王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