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量凶猛:认亲现场有片红色的海
作者: 阿芙5G时代来临后,人人都有机会成为网红。于是互联网上出现了这么一群人,他们想尽办法蹭媒体的流量,希望博得网友关注,让自己成为网红。而他们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找到自己的孩子。
以下是这些寻子家长们的故事——
为了找孩子,他们想办法蹭流量
湖北省仙桃市西流河镇,站满眺望的村民。他们正在等待当地最大的新闻——32年前被拐卖的一家四口寻亲回家,孩子们即将见到老家的父亲陈贤才。
程晓阳站在这里,想办法捕捉合适的拍摄素材。
2024年1月29日上午,认亲车队和媒体尚未抵达,程晓阳已经在抖音发布了两条相关视频。他将镜头对准陈贤才,尝试模仿记者的采访口吻,询问对方此刻的心情。
这条视频,让程晓阳收获了1.4万赞,是他半年内赞数最高的作品。他陆续发布9条相关视频,每一条的点赞都突破了三位数。
上一次试图博取流量,是在仙桃市一次福利彩票直播抽奖活动上。
活动地点在本地体育广场。程晓阳看中彩票抽奖时的人群聚集,在广场附近组织了一场直播。虽然一度吸引了不少前来看热闹的群众,但彩票抽奖开始后,人们全散了——没有什么比中奖更具有吸引力。
直到这一次,单条视频赞数过万。
他很想红,可成为网红不是他的最终目的。陈贤才9条相关视频里,穿插出现的寻人启事,才是他为之奔走呼号的真正目的。
2001年,程晓阳21岁的弟弟程晓明失踪,程晓阳想过很多方法寻找线索。弟弟失踪时,程家尚未用上电话,他只能按照弟弟同学录里留下的地址,坐汽车或火车挨家挨户询问。
短视频时代来临后,程晓阳通过网络结识了许多寻亲家长,他们不约而同抵达陈贤才的认亲现场,认亲仪式集结了全国范围内的主流媒体,是绝佳的曝光机会。
时过午后,认亲的孩子们抵达现场,媒体镜头聚焦的时刻,寻亲家长们拿起红色的寻人启事,尽力举到直播镜头里。
胡女士记得女儿宋冰洁失踪前的场景——她和女儿吃完早饭,在早餐店分开,走向相反的方向。当天早晨天气晴朗,胡女士吃完早饭赶往工作单位,12岁的宋冰洁端着一碗热干面往回家的方向走。
二人的距离逐渐拉开,胡女士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女儿正边吃边走,往桥的方向去。这是她生活几十年的小镇,位于湖北省洪湖市,居民互相熟悉,小学六年级的女儿独自回家,是很正常的事情。
胡女士没有多想,她把头转回来,继续往前走。这一幕成为女儿在她人生里,至今为止的最后一面。
中午回家时,胡女士发现女儿不在,以为她去了同学家里。她走过桥,在熟悉的几个小孩家里转了一圈,没寻到女儿的踪迹。
桥的另一头有车站和菜市场,人口流动性很大,但胡女士此时还没有特别担心,又出门上班了。
下班后女儿仍然不在家,胡女士再度出门寻找。即将天黑时,胡女士开始感到恐慌,找到老师获取全班同学联系方式,逐一打过去询问,并发动亲戚朋友一起寻找。
胡女士开始怀疑,宋冰洁已经不在本地,她听闻最近有外省房屋补漏的车在镇上游走,可能是外来人口带走了孩子,可她没有任何方法追踪。彼时没有天网系统,家庭摄像头更是闻所未闻。她打听到一家私人企业安装了监控,赶忙跑过去查看,然而监控早已损坏。
当天胡女士便报了警,第二天又去洪湖市里的公安局再次报警,同时在宝贝回家网站上登记了信息,编号是19292,这意味着算上她的女儿,至少有19292名失踪儿童。
武汉市失踪儿童徐显迪的编号为4365,失踪于2008年3月11日,他的父亲徐赐明行动很及时,意识到儿子不见后立即出门寻找。
他喊上亲戚朋友,从武昌区一路找到长江大桥,再沿长江仔细搜寻,同样一无所获。
3月14日晚,他去到汉口某个商场鞋店,将徐显迪的照片给老板看。老板辨认过后,觉得很像自己见过的小男孩。男孩曾在鞋店附近徘徊,但不回应老板的问话,也不吃老板给的东西,尔后独自离开了。
线索到此戛然而止。徐赐明很茫然,没有寻找的方向,但无法停止寻找。听闻轻轨高架下的夜宵区深夜会有小孩卖花,他沿路寻过去,不分昼夜用双眼努力辨认,他没有儿子的有效消息,也没看到与儿子相似的侧影。
一个多月后,中部六省在武汉举行博览会,香港特首也出席了,现场十分隆重,是个热闹的好去处。徐赐明拎着购物袋,正反两面印有儿子的脸,在附近散布儿子的失踪信息。
随后他被请上一辆大巴车,警察确认他没有寻衅滋事的意图,建议他可以寻求电视台的帮助,并且愿意从中牵线搭桥。
徐赐明又一次获得希望,并在5月登上了电视台。这次并非一无所获,他结识了孙海洋、彭高峰等同样寻找孩子的家长,只是他的儿子仍然杳无音讯。
武汉市内不再有突破,徐赐明决定向外寻找。
他开始关注微博上的流浪、乞讨儿童。
全国范围寻亲,一场大海捞针
2011年,一张卖花男孩的照片引起徐赐明的注意,小男孩的眉眼与他的儿子十分相似,出现于广东省惠州市。徐赐明紧急抵达惠州市,在照片地点附近寻找未果,又看到网友发帖称,小男孩最后一次出现地点是珠海市。
徐赐明被这条线索牵着,向惠州市公安局报案后,启程赶往珠海市。
路程辗转,他每天的睡眠不足三小时,全靠一口气撑着。珠海电视台对他进行了采访,节目播出后,新消息再度从惠州传来——小男孩出现了。
与此同时,他接到惠州公安的电话,小男孩找到了。武汉-惠州-珠海,再度返回惠州,他无限接近于寻子成功的时刻——也是最失望的时刻,小男孩不是他的儿子徐显迪。
寻女的胡女士则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女儿失踪至今,“一个有效的线索都没有。”
媒体手段都不奏效后,家长们弄来一辆寻子车,铺开中国地图,天南海北地寻找。
胡女士第一次搭乘的寻子车,是一辆大货车。冬天的风呼呼往里灌,家长们往货车厢扔了几床棉被挤在一起,需要洗澡时才去小宾馆开一间房,几十元一天换点热水用。
为了省钱,家长们将孩子的信息缩小,码在一张传单上,最多的一次,一张传单印了几十个孩子的信息,需要贴近去看,才能看清密密麻麻的小字。
胡女士倾向于去偏远贫困山区,她猜测人贩子拐卖女孩的意图,极有可能是卖到贫困地区当童养媳。
每到一个地方先报警是固定流程。不过警察陪同前往,有时会适得其反。
“你一报警,小孩连学都不去上了。”徐赐明有些无奈地说。一旦当地人知晓家长们的真实意图,那些被买来的、来路不明的小孩,会被养家捂得严严实实。
胡女士和其他家长们逐渐学会隐藏身份,抵达一处村落后,会提前分配好各自的去处,一男一女搭配行动,保护女性家长的安全。
询问时不能提到“买”“拐卖”,需要拐弯抹角问:“你们这边谁家里有没有外来孩子?”
大多数时候无法问出有效信息,当地老年人口音重无法沟通,年轻人对寻亲家长高度警惕,找到最后只能靠眼睛看,经常没有任何收获。每天早上出发前,胡女士都觉得充满希望,可晚上回来时大家都死气沉沉,彼此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
程晓阳的寻找路径和他们截然不同,从警方和媒体得到的帮助也十分有限。
最初报警时,民警话里话外透露,弟弟可能已经去世,程晓阳和父亲听了十分生气,决定自己寻找。
一开始是人找线索,他按照弟弟大专同学录的地址,跨省去到同学家里询问弟弟的下落。
这种方法效率极低,他常常花费好几天时间,坐绿皮火车转乘乡镇客运汽车,风尘仆仆抵达同学家里,只得到一句“没见过”。
程晓阳意识到这样的模式不行,得让线索来找他。通过网络,他进入一个一百多人的大群,群成员是全国各地程姓后代。程晓阳将弟弟的信息发在群内,很快有线索主动找来称,他的弟弟可能在山东省青岛市。
想判断线索的真假,只有亲自跑一趟。在青岛三四个月,带的7000元现金即将见底,程晓阳不得已去当地劳务市场打短工。他站在市场里,看见人头攒动,忽然想到一个办法。
程晓阳将弟弟的寻人启事打印出来,走进劳务市场将海报高高举起。人们很快发现这个异常的男人,围过去细细读海报上的文字,询问他各种问题,“像一场记者会。”
程晓阳乐于见到人们拍摄照片和视频,这些素材进入短视频平台后,更多线索朝他涌来。
体会到短视频平台的好处后,他立即向徐赐明和胡女士推荐。
胡女士起初半信半疑,不过发布女儿的信息后,却实实在在看到了一定的效果。
这和以往派发传单不同。每次视频的转发,都是一次真实的有效阅读。为了强化传播效果,胡女士开始尝试直播。
第一次直播是孙海洋寻回孙卓当天,她赶到湖北省监利市,直播认亲现场的情况。
她举着手机对孙卓扫了一下,没有拍太久就发现了问题:一旦镜头离开新闻当事人,她的直播间就没有人气了。
她试着自己剪视频,学习配乐,但不懂高级的视频技巧,很少得到官方推流。
“我没琢磨到那个点,他们(其他家长)也是琢磨不到。”胡女士弄不明白,究竟什么样的内容具有吸引力。
找寻终点,是难以抵达的彼岸
胡女士不是自带话题的寻子家长,想要流量,最简便的方法是和其他网红直播连线,但这个方法规矩很多。
她想要直接连线大博主,被系统提示没有权限,只有对方主动邀请,才能挤入大博主直播屏幕右下角的小框。
进入直播间后,还需注意说话用词。胡女士在摸索中逐渐领悟到,有些词不能直接提,比如“钱”要说成“米”,“警察”要说成“帽子叔叔”。
兜兜转转之后,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回到媒体的镜头之下。一旦有新的认亲仪式,寻子群内会更新消息,组织寻子家长前往参加。
徐赐明清楚什么样的镜头有流量。
他和孙海洋结识很早,知道孙海洋是寻子家长的符号象征,意味着媒体曝光。在许多孙海洋的采访视频里,都能看见徐赐明的身影。
寻回孙卓后,人贩子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孙海洋面对媒体愤怒呐喊时,徐赐明也在他身旁嘶声呐喊:“死刑!”
其余时候他不说话,只是站在孙海洋身边,默默举着牌子。媒体镜头里是他日渐苍老的脸,面容憔悴,所有五官往下走,他已经不再是儿子记忆里的青壮年父亲。
终于有条网友留言注意到他:“旁边这个大叔看起来好可怜。”
网友们开始往主角身后看,才发现屏幕里拥挤着的,是一片参差不齐的红黄色,那代表着无数个流浪在外的孩子。
他们终于被人看到了。
寻人启事进入短视频平台后,家长们确实收到更多线索,尽管这些线索大多是无用的,他们仍然受到鼓舞。所有被采访的家长,都接到过大量诈骗电话,他们对这些电话的态度出奇一致:不生气,甚至庆幸。
徐赐明的想法很具有代表性,“他肯定会看你孩子的照片,关注你孩子的详细信息,才能打电话诈骗。”
某种程度上,这意味着多了一个人留意孩子的下落,是一针强有力的心灵安慰剂。
徐赐明和程晓阳没有被骗子骗到钱,胡女士则是一次次给钱,直到警察介入,当面为她戳穿骗局。
那是女儿失踪后的头两年,胡女士身心承受巨大折磨,基本丧失工作能力,连续失眠的日子里,每天晚上都想出门去找女儿。
她吃不下饭,暴瘦几十斤,天天累得头疼,一点儿微弱的声音,都会让她一惊一乍。
她知道自己已经走到崩溃的悬崖边,任何不辨真伪的希望都会让自己全力以赴。
朋友向她介绍一个社会青年,常年在外不务正业,兴许会有歪门邪道探寻到女儿的消息。胡女士主动找到他,希望他能通过人脉帮忙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