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坐式养老”:每一份善良都盛满唏嘘
作者: 红磷张志有个叔叔,未婚未育。叔叔到了老年,养老担子就落到了张志身上。这样的“连坐式养老”,必然会带来一系列代际冲突。
以下是张志的自述。
无奈:未婚无育的叔叔让我养老
2022年元旦上午九点,我焦急地守候在手术室门口。
一个多小时前,爸爸催我喊叔叔来家里吃团圆饭。我刚要敲门,发现大门虚掩着。
我连唤了两声,都没有回应,进到卧室才发现叔叔面色青紫,口吐白沫,一个农药瓶斜倒在地板上。
我赶紧把他送到医院抢救。不到一个小时的洗胃手术,我等出了一个世纪的感觉。
“张爱国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病人的病根在心结上,家属要开导一下。注意24小时内不能进食,住院观察一段时间,看是否引发其他症状……”
听到叔叔没事儿了,我长舒了一口气。
想着晚上得在医院守夜,我决定先回趟家,拿点儿日用品,更为重要的是,我得安抚下受惊的爸爸。
爸爸比叔叔大8岁,又因爷爷早逝,他们兄弟俩相依为命多年。这次我赶回老家,就是因为爸爸觉得叔叔在电话里有些消沉,非要见一面才安心。
等我赶回去,爸爸早就颤颤巍巍地朝医院的方向走了1里地。见到我,他眼圈立马泛红,声音微微颤抖着:“小志,你叔叔咋样了?”
“没事儿,救回来了。”简单收拾了一些用具,我嘱咐了爸爸几句,打算返回医院。
“好好照顾你叔叔,找好点的医生,用好点的药。要不,以后还是让他跟着咱们吧?”
我没接话,只是干咳了一声,拢了拢衣服,快步走出了家门。
回到医院的时候,叔叔刚刚转醒。一开始,他迷蒙的眼神里还有期盼,但看清我的脸后,竟有了一丝失落。随即,他急切地比画着,找我要他的手机。
我直接把他想看的界面打开。他发出的多条信息依旧没有回复,最后一条信息发出后,直接换来一条“发送朋友验证”的提示。
“那个女人就是卷着你的钱跑了!哪怕你真死了,她也不会有半分愧疚的!”我把憋了许久的话,连珠炮一样吐了出来。
叔叔躺在那儿发不出声,只顾抹着眼泪。
“哭完了,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线索、证据,我去报案,看钱能不能追回来。”我撂下话出了病房,让彼此都静一静。
叔叔也算风光过半辈子,他年轻的时候,辞掉了造纸厂的正式工作,下海经商,但一直未婚未育。我初中三年,家里条件很差,几十块的资料费都要拖许久才交,后来靠着叔叔的接济,才顺利读完了中学。
好景不长,叔叔年近四十的时候生意失败,欠了一大笔外债。他受到很大的打击,觉得孤身一人,只好回到奶奶留给他的破旧小院儿独居,以打零工和捡废品为生。
叔叔55岁时,生了一场病,他担忧起自己的养老问题。于是,次年春节,爸爸和叔叔就“通知”了我应负的责任。
“小志,叔叔就你一个侄子,我不指望别的,就是我老得动不了了,能有个人看看我……”叔叔给我满上一杯酒,底气十足地把他的财产清单递给我。
“看你叔这客气的,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他攒了6万块钱,还有他住的房子,以后都归你。”爸爸可能觉得,我赡养叔叔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儿,叔叔还把财产给了我,表现了最大的诚意。
但我既没有喝酒,也没有说“好”。
于情于理,我似乎都该担下这个责任。但无论是经济条件还是精力,都不足以支撑我供养三位老人。
“叔叔,你还年轻。也许,年龄再大点儿,你更喜欢去养老院呢!”我努力组织着语言,试探说。
叔叔的脸色越来越冷,最后紧抿着嘴唇,不吭一声。
“去什么养老院?你不管,我管!”爸爸打断我的话,直接开骂。
最终,我们不欢而散。叔叔也因为我的态度,好久没登我家的门。
不过,2017年时,叔叔的养老问题出现了一次转机。
愤怒:“连坐式”养老风波不断
2017年,叔叔的老房子被划入拆迁范围,不仅补偿回迁房,还有一笔可观的拆迁费。
多年不联系的姑姑们、表哥们争相来探望叔叔,对他嘘寒问暖。大姑家的二表哥更是主动提出要为叔叔养老送终,直接带着一家老小住进了叔叔的回迁房。
这样的好景没有维持一年,叔叔就因脑出血住院。
原来,二表哥并不是真心照护叔叔,只是为了他的钱和学区房。他们一家人的花销都算到叔叔头上,若是叔叔不给,二表哥就拿不给他养老来威胁。
叔叔心情烦闷,但舍不得儿孙满堂的“热闹”,还死要面子,瞒着爸爸。
叔叔病后,二表哥一家并没去探望。幸好,叔叔脑出血的症状较轻,休养一段时间能康复大半。
爸爸见我来回奔波,出钱又出力,也有些心疼,但还是说起给叔叔养老的事儿。
“小志,还得是你,哪怕你不明确你和你叔的关系,有事儿了,不还是你管吗?”
叔叔康复出院后,我向他提出,他的大额财产由我来管理。叔叔在视频电话里迟疑了一会儿,才点头答应。
之后,我用叔叔的钱给他买了重疾险和养老险,就再没动过余款。
此时,我已成家,还有了女儿。我和妻子的工作都比较忙,所以我将爸妈接到身边帮忙带孩子。叔叔却因我的这种“偏心”生出许多嫌隙。
他几乎每天打电话给我,时间久了,我不胜其烦。
一次应酬完,我喝多了,忘了给叔叔回复“在忙”的信息,他就接连打了十多次电话。
电话“嗡嗡”的振动声吵醒了2岁的女儿,叔叔指责我:“你说你9点在加班,我就10点打电话;你又说你10点还在陪客户,我就11点打,现在都11点半了,你还有啥理由?”
这也直接引爆了我的脾气:“你也知道11点半了!我不得看孩子?不用睡觉?”我噼里啪啦一顿输出,堵了叔叔的嘴,却伤了他的心……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叔叔不再与我联系。而我也没有主动缓和。
2019年秋,公司新品展销会如期举办,可正当我在台上做新品介绍的时候,叔叔却在保安的追赶下闯进了会场。
当我看见叔叔时,保安正拉扯他的臂膀。他边挣扎边用方言大声喊叫:“我找你们领导,我要告张志的状!我是他亲叔,他拿了我的钱,却不给我养老……”
在所有同事和客户面前,我压低声音劝他:“叔,有事儿咱们出去说!”
“不,就在这儿……”叔叔似乎失了心智,根本不听劝。我忍无可忍,最后直接把他抱出了会场。
“你说了要管我,可我连人影都见不着。我今天要来讨个说法!”叔叔挣扎着冲我吼。
我气极了,觉得和叔叔已经无法交流。最后,我给叔叔买了回程票,把他的银行卡还给他,并把他送上了出租车。
只是出租车开动的那一刹那,我从后车窗看到那张渴望、期盼又沧桑的老脸,还是流下了眼泪。
叔叔的搅局,使我在同事们面前颜面扫尽。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愿与叔叔有任何联系,而叔叔除了与爸爸偶尔问候外,也再没打听过我的事儿。
2020年夏,我们收到了叔叔的喜讯,他打算结婚了。那年,叔叔60岁,他的未婚妻48岁,还带着一个21岁正读大学的女儿。
那个女人与我母亲第一次见面,就聊得火热。在我们面前,她对叔叔的照顾无微不至,连饭后擦嘴这样的小事儿都帮他做。
不过,在我看来,那个女人精明得很。我把叔叔约出来,委婉提醒他。叔叔还是一贯炫耀的口吻,一边说着对方怎么会照顾人,一边自己先干了两杯。
我忍不住了:“叔,咱还是多长点心。她长得好,又能干,为啥要嫁给你?图你什么呢?现实一点儿,她就冲你的钱来的!”
“我看你就见不得我好。”听我泼冷水,叔叔又气得拍了桌子。
我不放心,想让爸爸也劝一下。可我爸也老糊涂,还包了个大红包随了礼钱,叫我送去给叔叔。
就像电视剧出现的桥段,叔叔“被骗”不出所料地上演了。
和解:每一份善良都盛满唏嘘
他一大半的拆迁款都被女人以各种名义要走,然后女人借口去学校看女儿,就再没回来。
叔叔不愿面对自己被骗的事实,一时想不开,就喝农药自杀了。
叔叔的洗胃手术虽然成功保住了性命,但留下了面瘫、口齿不清、腿脚不便的后遗症。多次被骗的心理创伤,使他整个人的情绪特别消极。
我决定带他回我家休养。
妻子对叔叔的到来心生不满。我顶着压力,给叔叔单独收拾了一间屋子,自己则睡客厅的折叠床。
一开始,叔叔有些局促,做什么事儿都怯怯的,生怕惹人嫌,尤其害怕与我妻子碰面。不过,三个老人互相说说话,又争先照顾着两个孩子,叔叔的孤独感逐渐剥离,情绪好了很多。
可是,三代人住一起,矛盾摩擦也时有发生。其实,妻子已算通情达理,从不当面指责老人,都是在我面前发牢骚。不过,就算是我本人,也有收不住脾气的时候。通常我爸没吱声,叔叔就先开了口:“我就是个累赘,等我身体好了,就回老家。”
叔叔的反应,让我有些心疼。毕竟,叔叔不同于父母,他是在意和敏感的。尤其在他经历了多次的欺骗和被抛弃后,信任感就更难建立,更易崩塌。
我认真思考了我和叔叔的关系。
我对叔叔的赡养,仅靠传统习俗的道德和口头约束,是不牢靠的。于是,我打算通过法律途径来界定我们的关系。
我咨询了律师,知道了“遗赠抚养协议”这样的文件。我跟叔叔协商好条款,并让亲属以见证人的身份在文件上签字,就会有法律效力。但是,我给亲戚们挨个联系,却没一个人愿意签字。
2022年秋,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咨询村委会,没想到,村委会有专人负责这种协议的办理。
工作人员当面询问了我和叔叔的意见,并详细拟定了条款。然后,几位邻居以见证人的身份在协议上签字。整个过程,村委安排专人摄录,并在协议上加盖公章。
这样的仪式感让叔叔的心反倒热了起来,他觉得挺踏实的。
不过,刚办好协议,我就迎来一次巨大的挑战。
2022年底,受疫情影响,我家成了重灾区。我妈的体质稍微好一点儿,只要静养,就能慢慢康复,但爸爸和叔叔反复高热,还引发多种症状。
妻子为了孩子们的安全,直接住回了娘家。所以,那段时间,我一边居家上班,一边照顾两位老人。
我每天睡眠不足5个小时,不是在喂饭、喂药,就是在洗各式脏衣物。更糟糕的是,在照顾他们的第二天,我自己也被传染了。
记得那天,叔叔突然高烧不退,出现浑身抽搐的症状。我赶紧打120叫救护车,可医护人员也病倒不少,救护车迟迟不来。正打算自己送去医院时,我爸爸突然咳得满脸通红,大小便都拉在了裤子里。
顾不上多想,我简单给爸爸收拾了一下,带着他俩一起赶往医院。当叔叔和爸爸都躺上急救床时,我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之后,每每想起这段经历,我都心有余悸,但我更庆幸,那个时候,他们都在我身边,不至于孤零零地面对如此艰难的时刻。
2024年元旦,叔叔将老家的房子卖掉,在我家同小区买了一个两居室。他和我父母一起住,而我与他们有了一碗汤的距离。
妈妈做了一大桌子菜,庆祝双喜临门。叔叔也很高兴,戴着围嘴儿自己夹菜,但他抖动的手,有些漏风的嘴,立马把桌子弄得一片狼藉。
妻子倒没有嫌弃,说:“家有三老,吉祥三宝。”
这时,叔叔用颤抖的手给我夹了一块家乡年糕,含糊不清地说:“吃,小时候你最喜欢,这个。”
我咬了一口,年糕软糯糯的,瞬间带我回到童年的那个午后——我骑在叔叔脖子上,他步伐矫健,驮着我去村口买年糕。只是口中的年糕和童年吃的相比,总有些不一样的味道……
编辑/王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