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老友马识途:百年巨匠无悔人间
作者: 万伯翱口述 曾祥书整理马识途,著名作家、书法家,电影《让子弹飞》原著作者,与巴金、张秀熟、沙汀、艾芜、流沙河并称“蜀中六老”。
万伯翱,中国传记文学学会名誉会长(原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戏剧家协会和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
2024年3月28日,110岁高龄的马识途老人逝世。获悉这悲讯,远在北京的万伯翱立即委托成都的朋友王勇刚第一时间将花圈送到了灵堂。以下是万伯翱对自己与马老长达几十年忘年友谊的深情追忆……
马叔叔,我想当文学家
2011年11月,作为中直机关作家代表,我有幸出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翻开代表名册,马识途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文艺报》和四川代表团的名单之中。
开幕式结束当天,我见马老被众多作家、记者围着,便疾步冲过层层包围握住了老人家的手,并附耳说:“我是小万,万伯翱啊。”他慈眉善目地笑着说:“唉,岁月不饶人呀,你当成作家了,我们是老朋友了……”
那是一个周六的上午,当10岁的我戴着红领巾一蹦一跳地跑回家时,见一个30多岁的中年人背着一个军用挎包伫在客厅中央,我主动向他敬了一个少先队礼后说:“叔叔!你是找我爸的吧!”中年人转身对我说:“你就是老大伯翱吧?你不记得我了?我可是从重庆来的哟。你父亲打你们哥俩时,还是我拉开的哟。”
我摸了摸脑门,想了想,还真有那么一件事。我9岁的时候,一天,我和弟弟妹妹上阳台玩耍,看到阳台上有些小断瓦堆放在花盆里,就玩起了投石子游戏,看谁投得远。正投得起劲时,楼下突然传来哭声。
原来,墙外是条小街,小断瓦把在楼下行走的一个小孩的头打破了。一群路人和家长带着头破血流的孩子找上门来,吓得我和弟弟赶快下楼找地方躲藏起来。那天父亲正好在家读文件,他接待了找上门来的群众,先赔礼道歉,又立即派人用车送被砸破头的孩子去医院。
送走了群众,父亲怒吼道:“你们敢拿瓦片打老百姓?这是仗势欺人,欺压老百姓,这还了得!”父亲挥起的拳头正要朝我砸来,这时一个中年人刚好来到门口,对父亲说:“首长,小孩子不懂事,你别发那么大火。要打,让我来打他们吧!”说着就一手把我拉到他的身后……
原来,眼前这个人就是当年父亲揍我时,把我拉开的那个人,我带着几分感激说:“啊,你就是那个叫马识途的叔叔吧!”
说着,我立即为马叔叔让座,并给马叔叔倒水。见此,马识途笑了笑说:“我是马识途,在重庆是你父亲的部下,但我年长一些,你应该叫我马伯伯。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年10岁,现在哪里上学,读几年级呀?”
我一一回答他的问话后,他一手把我拉到他身边,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大脑门好呀!长大了当哲学家,马克思的脑袋就大。”
我随口说道:“我想当文学家。”此话一出,马识途叔叔听后开心地大笑起来,转身坐在沙发上对我说:“当文学家好,你都学过什么诗,给我背诵两首好吗?”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背诵了一首李白的《静夜思》后,接着背《咏鹅》。没等我背到“红掌拨青波”时,父亲就回到了家中。
马识途叔叔立即从沙发站了起来,习惯地行了一个军礼后,两人相视,十分激动。良久,父亲给我使了个出去玩的眼色……
此后若干年,我与马识途虽很少再见面,却仍常听父亲提起他。我作为知识青年在河南农场插队的10年里,马叔叔创作的《老三姐》《清江壮歌》成了我艰苦劳动中的精神寄托。
其间,我和马识途一直保持着联系。1991年,我的散文集《三十春秋》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寄给马老后,很快收到了马老的回信,马老在回信中说:
伯翱贤侄,收到你的散文集《三十春秋》后,我很是高兴。读后第一感觉是,孩子,你辛苦了,别人当知青也就两三年,而你当知青一干就是十年。这十年间,你与当地农民一块吃住,一块劳动,着实辛苦你这个城里人了。
散文《三十春秋》收集了你在生产劳动一线所写的诗歌、散文,不能说字字珠玑,只能说字字血汗。不过你始终有一个对待生活的乐观态度,有一种超然的人生态度。对此,我很是欣慰……
收到马老的来信后,我百感交集、思绪万千,没有想到他在百忙中,认真看了我的作品,并刊登在报纸上,给了赞扬。
2004年冬天,我的散文集《四十春秋》出版暨签售仪式在成都举行。我着实想请马老出席,但考虑到他的年龄,还是放弃了这一念头。马老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忙赐隶书墨宝一幅:“铁肩担道义,妙笔著文章。”让女儿万梅送给我,并邀请我到他家做客……
我行我素,无愧无悔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先后出版了《五十春秋》《元戎百姓共垂竿》《纵谈梨园春秋》《红墙内外》《孟小冬:氍毹上的尘梦》《粉墨春秋绝代佳人言慧珠》《贺帅夜擒大鱼》(由北影郑洞天导演拍成电视剧在央视播出)《少林将军许世友》《三个少女和她的影子》(被上影拍成电影全国发行)等著作,且每次出版,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马老寄去,请他老人家批评指正。
马老收到我寄的作品后,更多的是用毛笔给我复信,虽说回信越来越短,但书法却越来越工整,这令我十分感动。
2011年在中国作协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再次见到马老之后,马老又一次诚邀我到他住的贵宾楼套间做客。
到达马老的房间后,我说:“马老!你是我爸爸的老战友!”马老忙说:“不,不,他是我尊敬的上级,是我的恩人,是我最为敬重的老首长。”在问候我父亲万里同志和母亲的身体状况后,我们的话题很快转到文学创作上。马老说:“你能坚持写,成绩也不错,更为你高兴呢!你父母都喜欢文学,他们成了职业革命家后,万家你接文学的班了呢。”
当时,由马老的小说《夜谭十记》中的其中一篇小说——《盗官记》改编的电影《让子弹飞》红极一时,刷新了华语版的票房纪录。该片还获得第11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最佳导演奖及最佳男主角奖,第6届亚洲电影大奖最高票房大奖,第48届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及最佳摄影奖,第31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编剧等多项提名。
我问马老:“作为原著作者,这部电影取得如此成就,您高兴不?”马老笑了笑说:“这是我在1943年创作的。当初听到有这么一个故事,就把它写了出来,没想到随着姜文的电影走红了。姜文对我说,我的小说《夜谭十记》如同一座灯塔,照亮了读者的心灵之路,引领读者走向更加深邃的精神世界。我对姜文说,我是写着玩的,你却上心了,姜文听了哈哈大笑。”
当我再次谈到在下乡的那个艰苦岁月把他的作品当精神食粮时,他谦虚地说:“我的小说以地域为主,讲述的也都是一些民间疾苦,不能登大雅之堂。我看你的《元戎百姓共垂竿》是‘钓’上了妙文。写出了钓家的个性、品格和节操。听说你为了写好这部散文不辞苦劳,一次次采访老师和他们的夫人、警卫员,亲临现场观察地形地貌、水情鱼情,实地调研,这很好,有了这样的写作态度就能当一个好作家。”
听完马老一席话,我真有点不好意思了,没有想到马老对我的作品做了这么高的评价。临别时,他将一张写好家庭地址、电话的纸条交给我,让我有时间一定到他家做客。
2012年9月的一天,我应邀来到成都。马老不顾97岁的高龄亲自到家门口迎接。
享受省部级待遇的马老,楼房相对陈旧,没有电梯,客厅不小,有30平方米吧,室内挂有他与巴金、张秀熟、沙汀、艾芜以及流沙河的合影,还有书法作品。这便是人们常称的文坛“蜀中六老”。
在马老书房比较显眼位置上,我看到他自己亲笔写的八个字:“我行我素,无愧无悔。”他指着这幅作品对我说:“当下社会,社会风气自由宽裕,年轻人看似选择多,其实未必能坚定自己的信念。这些年轻人特别在意别人的看法,久而久之,就会变得纠结迷茫。我就是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行我素,笑而置之。”
另一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在阳台上置办了一台“汗马”牌健身自行车,每天他都要在封闭的阳光走道里骑着飞跑,有时蹬上一百圈,身体状态好时,则达二百多圈。用他自己的话就是,每当骑着这健身自行车时,感觉自己就像一匹老马,在疾风中飞驰,任凭头上的白色鬃毛随风飘散,直到这些鬃毛汗水把自己的眼睛遮住……
落笔惊风面,妙手写春秋
为了向老人报喜,我把由中国作协等单位主办的我的散文集《六十春秋》创作研讨会的请柬双手奉上,他接过看后悦声说:“祝贺,谢谢!我不能再进京给大家添麻烦了!”
我说:“想不到中国作协很重视我这个业余作家,我的新书《六十春秋》出版暨创作50周年研讨会9月7日将在北京现代学馆举行,铁凝主席已告诉我,她会亲自参加,还要致辞大会呢。”
马老指着刚刚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我所写的新书《六十春秋》说道:“我们老作家都应该支持,你很努力,有成绩呀!我年纪大了,马腿老了,出行不方便,我送你一幅作品,以表示祝贺!”
说着,马老重整文房四宝,再展四尺宣纸,站立挥动右臂,我由衷称赞、佩服这种严谨和一丝不苟的精神。
只见他写道:“洁志存高远,家教播清芬。落笔惊风面,妙手写春秋。”又给北京市爱心万里公益基金会题写了两幅字,自己又重读一遍,盖好章。马老自认为满意了,才收起狼毫,和我们又一次握手聊天饮茶。
我们交谈甚欢,但谈得更多的仍是文学和他的养生秘籍。他说自己的长寿诀窍是粗茶淡饭、心静如水、锻炼身体以及“五得”:吃得、睡得、走得、写得、受得。
就写得而言,他认为写作和锻炼就像他自由飞翔的一双翅膀,缺一不可。良好的身体素质,是创造力的“物质基础”。健康的头脑是优秀的指挥官,它往往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写作累的时候,可以选择适合自己的运动,比如骑车,比如舞剑,比如太极拳。
从和马老及家人的交流中得知,马老正在创作《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全文完成后,他又不断地润色、提升,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2021年,这部马老用多年心血铸就的著作正式出版。
此后的3年时间里,马老将更多的精力用于抗击癌症。他的生命力仍然非常旺盛。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人不怕老,怕的是所做的事与愿望相悖。做自己喜欢的事,是最大的快乐;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是最大的成功;爱自己喜欢的一切,越老还越能写,这是最大的幸福。
云水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对我这个在文学的殿堂里不断努力学习的晚辈,识途老人身为文学界德高望重的前辈,给予了后生无私的帮助。
如今,马老驾鹤西去。泪雨潸然中,我依稀还能听见老人家对我的悉心指导:“创作是心灵的稳定剂,大脑的抗衰药,它不仅让我晚年的巴蜀生活丰富多彩,也让灵魂宽阔如海。”马老的灵魂,一如他的为人和作品,如大海一般宽阔,如高山一般巍峨……
编辑/戴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