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号玩家”被社死:找回143元血亏20万

作者: 山河无恙

近年来,随着社会发展,许多“新型案件”不断涌现。社区民警杨攀就第一次经手了“游戏账号找回”案件,也见识了那些法律流氓们,是如何让自己成为完美受害者的。杨警官说,你永远不知道,一个看起来面目狰狞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以下是杨攀的讲述——

为追回143元,驱车1000公里

2023年2月14日,情人节。元宵节过完没多久,各行各业开始复工,我们终于结束了春节期间的战备状态。

吃过早饭,我准备出门点根烟,迎面走进来五个年轻人,胸口挂着拍摄设备,看起来斯斯文文。“警察叔叔好,我们是某交易平台的,来报警。”领头的男人自称小刘,简单说明来意。

“进去说吧。”我将烟塞回了烟盒。

几人落座后,开始跟我讲述事件经过。报案的几个人是一家游戏账号交易平台的,前天刚从郑州飞兰州,住了两天宾馆,一直在我市寻找与他们有纠纷的“找回人员”。

来报案的小刘说,他们要找的人,前不久在他们平台卖出了账号,又用自己绑定的手机号码将账号找回。这种卖出东西又找回,就像卖出去的车又给拿了回来一样,属于盗窃。

平台有对方的准确信息,但对方一直不接电话,不愿意解决。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报警,请求我们介入。

根据平台人员提供的信息,“找回人员”时年28岁,两个月前在该平台出售了两个账号,一个价值3600元的英雄联盟账号,一个价值143.5元的网页游戏账号。被找回的是143.5元的账号。

“你们为了一个143元的账号跑了一千多公里?这个账号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我有些不解。小刘微微一笑,带着一丝傲慢:“没什么特殊含义,对方态度很恶劣,言辞很嚣张,一副我们拿他没办法的样子。那我们肯定不受这气,他觉得一百多块钱不至于,那我们就得给他上一课!”说完,小刘将资料袋递给我。

找回人员的头像是纯黑色,网名叫“不见不散”,平台这边给他的备注是“甘肃省找回狗”。聊天记录中,平台这边出示了证据,证明对方找回了账号,但找回的人矢口否认,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你能把我怎么样?最后直接拉黑。

翻看无误后,我向领导请示,确认可以按照盗窃立案。

当然,立案后的第一步肯定是调查取证,我按照对方售卖账号时提供的资料,根据身份证号码,查到这位“找回人员”名叫佳成。拨打手机号,无人接听,又尝试拨打佳成父亲的手机,电话“嘟”了两声后,一声标准的兰州普通话“泥(你)好”传来,佳成父亲在电话里态度诚恳,一直强调他们也很难见到儿子,让我们去人民公园里找找,说他经常跟狐朋狗友在那边混。

我让平台的人先回去,和所里的老前辈王洋开车去公园找人。上午的人民公园,跟菜市场的热闹程度差不多,择菜的老太太,打太极的老大爷,我们在人民公园转了大半天,也没看见年龄符合且扎堆的年轻人。

遍寻无果,我们正打算去见见佳成父母时,指挥室忽然又派警了,“指挥室呼叫,颐和家园2号楼1单元102,报警人称游戏账号被盗窃。”

王洋一边开车一边问:“哎,这是不是早上来的那几个人报的?”我回忆道:“好像是,早上看他资料的时候,现住址就是这个。”王洋的脸色沉了一点。

还没到1单元门口,隔老远我们就看见闹哄哄的人群,两帮人吵得面红耳赤,外面围了一大圈买菜回来的大爷大妈。平台的小刘一行人,胸口戴着拍摄设备,手中举起的手机就差怼到对方脸上。另一边,一位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身后站着全身包裹严实的中年妇女,他们身后,一个穿灰色羽绒服的微胖青年。

不用说,这肯定是佳成一家了。走近后,我才发现,佳成身上那件不是灰色羽绒服,是白色,只是太脏了。

“注意影响,注意影响,都闪开!”同事开始疏散群众,让围观人员站远点,不要影响过往交通。我和王洋隔开两边的人,一人一边,开始分别了解情况。

佳成父母不断扩大化自己的损失,将对方描述成目无法纪的凶徒,自己则是哪哪都有病之类的弱势群体。要身份证登记的时候,佳成母亲直接炸锅了,觉得我们拉偏架。佳成父亲倒是冷静了下来,只是时不时叹口气,而佳成全程一言不发,像是哑巴。佳成母亲则数次对我撒泼吼叫,希望我二话不说先把对方抓起来。

“大姐,安静下好吗?案子一个一个处理,我现在了解的是账号的事。”我试图让她安静。

“账什么号啊!你办事分不分轻重缓急?我们被人打了,你们不管吗?”佳成母亲一张嘴,唾液喷在我脸上,让我不由生出几分烦躁。

“受伤了吗?很严重的话现在去医院,我替你们打120,带着三甲医院的诊断证明回来,我们立案走程序。”不带喘气地说完这句话,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上表情很扭曲:“我去什么医院啊,医院看病的钱你们报销不?”

“大姐,不要再吼了,互相尊重一下。”我严肃地说。看我生气,佳成母亲气势弱了一截。

我抬头看向佳成:“这么大的人了,遇到事情就知道逃避吗?到底干没干?”回应我的只有漫长的沉默。

一波三折之后,各打五十大板

搭档王洋了解完大致经过后,平台的人围成一个圈,一人一个手机远远地拍摄着佳成这边的情况。面对我们的询问,佳成一直不开口。

王洋是个暴脾气,有点急了:“不是,小伙子,你要是找回了账号,就坦坦荡荡地承认,跟人家道个歉赔偿,我们看看能不能调解,说不定就没事了。”

等了十几秒,佳成依旧不说话。“那走吧,跟我们去派出所。”没法子,王洋说完拉着佳成的胳膊就上车。

“哎——”“哎!”老两口一边一个,拉住了佳成,双双站在了佳成身前。佳成母亲一把打掉了王洋的右手:“你们怎么回事?我说我被打了你们不管,他们说我儿子偷东西了你们就直接带走人?”

那一下打得不轻,王洋毛了:“大姐,不要跟我们动手动脚的,看你岁数大我不跟你计较。你们不配合,那我们只能换个地方说。”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佳成安置在了警车后座。

“大姐,如果你确定要报警说他们打人,那你也上车,我们回去一并处理。”上车前,我问佳成母亲。“打了,绝对打我了。”她语气坚定,脚步不稳,一瘸一拐地冲到了车上。

调解室里,平台那边的人态度强硬——绝不调解,必须走法律程序。佳成父亲不在,他总算开口了,他承认了自己找回账号的行为,原因很简单,又在意料之中——他缺钱。

“为什么不找回那个更贵的?”

佳成支支吾吾半天,回答说觉得一百块没什么,三千块就可以立案了。佳成涨红了脸,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理亏地低下了头。

平台的人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开始阴阳怪气,说佳成是个嘴硬的贼。佳成母亲急了,眼瞅着又要吵起来,被王洋一拍桌子压了下去。

“账号找回”事件算是有了定论,佳成母亲企图从打人事件上扳回一局,气势汹汹地说,要告平台这边打人。小刘不慌不忙给我们看了一段视频。视频中,佳成母亲冲上来打了一套王八拳,双手在空中乱划,两人均被打了几下,但没受伤。佳成母亲所谓的“被打”,是两人将她推了回去。

看到视频,佳成母亲的气焰灭了一半。我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的时候,平台那边几人窃窃私语,领头的小刘看向我,说要追究佳成母亲打人的责任:“我们不用去开诊断证明,请您按照没受伤来处理。不管处理结果是批评教育还是罚款都接受,我们唯一的要求就是——走法律程序。”

意思很明白了,故意恶心佳成母亲。

佳成的母亲被王洋带去做笔录,平台那边开始阴阳怪气:“哎,上千公里外让你把账号还回来,你不还,嘴硬得不行,你不是说不够立案标准吗?我告诉你个法盲,你就是偷五块钱那也照样立案!现在自己的屁股还没擦干净,老娘还得跟着一起被处理。”

佳成呆呆地看着母亲的背影,像之前一样低头沉默了好几秒,突然转头望向平台的人,瞬间眼泪就流了下来,哀求道:“求你们了,别追究我妈的责任,我把账号和钱都还给你们。”

“你现在后悔,早干吗去了?我们给你多少次机会?早在网上和你沟通让你还账号的时候你不还,现在你知道后悔了?我们油费多少钱知道吗?差你这点钱吗?”平台的人丝毫不退让。

我叹口气,望了眼窗外,发现佳成的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此刻,他正老实巴交地蹲在马路对面,叼着根烟却不吸。

我摇摇头,正打算去看看做笔录的情况时,佳成泪眼迷蒙地抬头看我:“骂人犯法不?”

如果我说不犯法,这货是不是要在派出所直接开骂了?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复,思考片刻如实回答:“骂人肯定违法啊。”

“我告他们骂我家里人。”佳成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骂你啥了?张口就来啊?你知不知道诬告也是违法的?”小刘极尽嘲讽,跟伙伴们打趣着,将手机拿出来开始播放视频,“听听,听听哪里骂你了。”

成了小区的贼,被迫卖房搬家

视频开始从第一秒放起,我倍感烦躁,已经开始走程序的事,何必多此一举。正打算叫停,却忽然听到视频中,平台这边说道:“这不是钱的事,别扯这些没用的,就你儿子那样子,也就能证明你们这父母当得多失败。”

可能意识到不妥,“眼镜男”轻轻拿胳膊碰了碰小刘。小刘故作自然地说道:“骂你啥了?不就这些话吗?”说着就要收起手机。

我站起身说:“这段视频是证据,我们需要拷贝。”小刘将视频传给我,我将视频拷到了电脑上后,开始播放。安静的大厅,只有吵架的声音不断传出来。

“别扯这些没用的了,把你儿子叫出来,贼你们也护着啊?”

“赔偿?现在知道赔偿了?早干啥去了?”

“你少跟我声音大,看看你那穷酸样,他妈的,穷得一百多块钱都要找回。”

“上梁不正下梁歪,懂吗?”

“来,来,大家都来看看这2号楼1单元102的一家子贼,儿子偷了东西父母还护着,一家子贼。”

……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类找回平台发布的视频中,大多数找回人员的家属都看起来蛮不讲理。

平台刻意激怒对方后,让对方显得蛮不讲理,毕竟当事人做了不光彩的事在先。他们哪怕掐头去尾,省去了自己激怒对方的环节,就是笃定对方大概率不会闹大,反正在视频里都打码了,何况还理亏。

犯了错,得受到惩罚,但吐口痰就把人枪毙,这不合理。我拉着王洋坐下,开始看录像。小刘赶忙解释:“警官,我们说的几句贼,都是陈述客观事实。”

我指着视频说:“人家说得很清楚,愿意赔偿,如果你们不接受赔偿,直接报警走程序就是了。在联系到对方后,你们不接受赔偿,也不报警,还当着那么多围观的路人说他是贼?”

小刘脸涨得通红:“这是客观事实吧?”

“客观事实是,你偷我东西,也不w赔偿也不好好沟通,这叫客观事实,而刻意散布是,来,大家看看,2号楼1单元102的贼,这叫刻意散布他人隐私。”王洋有些急了。

小刘不说话了,沉默一会后说:“我不知情。我认为我是陈述事实,偷东西还有理吗?”

我盯着小刘说:“不知情的违法了,就不算违法吗?你选择公权力惩处对方,那就静待对方接受法律处罚。你又要让对方承担法律责任,又要用自己的方式出气,这样就不合适了。”

小刘冷笑了一声,没再说话。笔录做完后,平台这边希望调解,而沉默寡言的佳成却出奇地强硬,不接受调解,要求公事公办。

平台那边的“眼镜男”凑上前问:“我想问问走程序的依据是什么,我们并没有骂人。”

“没骂人,那你看看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二条第二点和第六点——公然侮辱他人或捏造事实诽谤他人的,偷窥、偷拍、窃听、散布他人隐私的。”

“眼镜男”没再追问。懂法的人有一点好,不会胡搅蛮缠。平台这边的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刚才的嚣张。

双方耷拉着脑袋,在留置室等待着走流程。我拿着打印好的《行政处罚决定书》回留置室,佳成母亲哭着签了字,佳成又恢复了沉默。

之后,我没有在对方平台上看到这一期找回案件视频,想必也是结局对他们来说不够光彩,完美受害者的身份没了。

2023年6月15日,我接到佳成父亲电话,他们搬家被物业拦在了小区门口。

几个月不见,佳成父亲把头埋得更低了。他告诉我,上个月把房子卖了,低于市场价20万,然后在郊区换了个房子。

说罢,他递给我一支烟,瞄了一眼身边对他侧目的路人,说:“那件事情之后,总感觉别人在背后议论我们。”他觉得,离开这里,他就不是贼了。

编辑/徐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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