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明媚也爱破碎：甘肃农妇闪耀京城戏院
作者： 海霞2024年5月20日，腾讯新闻发起了《从她说起》女性分享会，56岁的李文丽和复旦教授，以及女明星伊能静同台演讲，引起诸多关注。
李文丽本是甘肃的一名农妇，因家中生活变故，北漂成了家政工。多年来，唱歌、绘画和写作治愈了生活磋磨下的她，也带她推开了新世界的门——
那个隐忍的她
2016年，从宁夏银川回来看望家人的李文丽抽空去村里听县妇联的讲座，突然听到一句令她灵魂一震的话——“只有自信才能救自己”。讲座里还提到，现在有一个去做北京家政服务员输转培训的项目，李文丽和姐妹们一起报了名。北京，是的，她要去北京！
李文丽来自甘肃，22岁时相亲认识了张建国。两人都喜欢看小说，爱唱歌跳舞，他们很快结合，先后生下两儿一女。
生活的磋磨逐渐将丈夫变成了和村里男人一样的面孔，他虽在意妻子，但说话不好听，对她呼来喝去的。有时见李文丽不高兴了，张建国也会哄她，只要打开录音卡带机，放上李文丽喜欢的歌，缓上一会儿，她脸上便有了笑容。
她喜欢听歌，更喜欢唱歌，嗓子嘹亮的她唱起《青藏高原》，垄上的村民听到了，捧场：“好听！”“小李娜！”幸而有音乐，李文丽缓缓度日。
丈夫38岁那年因车祸左腿致残，脾气愈发暴躁。李文丽忍下委屈，心疼她的女儿恨铁不成钢：“我以后一定不会像你这样无能地活着！”
此刻，她哪顾得上考虑自己的情绪？丈夫身残、婆婆多病、三个孩子要上学，耕地刚被征用，该怎么活？
后来，李文丽在县城开了三年蒸馍店，丈夫也在村里接些零散的活。为了生计，她又奔赴银川打工，干过啤酒厂工人、医院护工和家政工。昔日爱唱歌的女人变得沉默。
李文丽偶然间读到一本叫作《我是范雨素》的书。作者范雨素在北京做育儿嫂，她用自己的文笔记录了倔强而柔韧的女人的底层生活，也映照了李文丽。她心中有一处光亮，无论生活多难，也要抬眼看看这世界。
就这样，2016年秋，时年48岁的她北上。经培训，李文丽受雇于一对年轻夫妇。每周一天假期，李文丽喜欢在公园待着。刮风下雨时，她却感到了毫无蔽处的孤独。若有个能安静休息的地方多好，能跟人聊聊天，就更好了。
一天，她无意间在手机上搜到“北京鸿雁社工服务中心”，这是一所专注于给家政工群体赋能服务的公益机构。李文丽鼓起勇气，来到北京望京。由一座20多层公寓楼下不起眼的地下室入口向下步行，终于看到“鸿雁之家”的招牌。
眼前150平方米的空间，是漂泊在北京的家政姐妹欢度休息日的地方。有人热情地为她介绍，这里有两间屋子，休息区内可以唱卡拉OK，这里不定期会举办活动，教学使用手机。活动室有面大镜子，有人正对着镜子欢快地跳舞，李文丽的眼睛忽然有了光。
“累了随时能休息。”姐妹指着角落的毯子说道。这一切都让李文丽感到亲切。
一开始，她有些害羞，但在氛围之下鼓起勇气演唱了她擅长的《青藏高原》，她体内那个被封印的，也曾自由欢脱的自己仿佛被释放，天地一片辽阔。
“这是来了个高手啊！”李文丽被夸得很不好意思。这里，她来对了。很快，她接受邀约，和姐妹们排练原创舞蹈“百手撑百家”，专业级的舞蹈导师负责教她们。
干了多年体力活，身体僵硬的她在鼓励中找到了感觉，皮肤白皙、身材姣好、一头黑发的她很快便得了要领，跳起舞来，如楠竹独秀于林，十分吸睛。
比赛那天，她随着众姐妹翩然起舞，舞蹈动作糅合了日常劳作的动作，充满了张力，一曲舞毕，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不久后，凤凰卫视打工春晚邀请李文丽和她的姐妹们参演。她们表演的舞蹈《舞在劳动中》，充满了平凡之美、力量之美，被疯狂刷屏点赞。
走在路上，她觉得这个世界从之前的黯淡变得鲜亮无比，就连心里也亮堂得很。活到这个年岁，她才终于清晰地感知到自我的美好，并有了作为一名女性真实的力量感。
那个觉醒的她
日子，如此明朗。不过，丈夫张建国的来电，总会突然让李文丽的心沉一沉。“同学都抱孙了，我家的还没个动静！”大儿子都奔三了，还没个对象，张建国焦躁得很。
李文丽知道，丈夫固有观念是很难改变的，便没有和他正面“刚”。她提议他来北京，两人也能互相有个照应，但丈夫拒绝了。李文丽转念一想，他不来，自己倒清净，可以专心工作，做自己喜欢的事。
鸿雁之家提供创意写作课程和影像创作课程，李文丽拿起久违的笔，开始记录自己的日常生活。文字的世界充满魅力，她关注了不少文学公众号，并对一个叫作“皮村打工文学”的公众号很感兴趣。
有一年，适逢劳动节，她有两天假，她通过皮村志愿者得知那边每周末都有老师上写作课，还不时有文娱活动。她很想认识自己喜欢的那些文章的作者，于是，转了几趟地铁，花了两个多小时来到皮村环岛。
在一间小房子里，李文丽看到正在埋头编辑文章的小伙，志愿者介绍，这里每天都有服务打工人的活动，K歌、舞蹈、观影和文学讲座，还有工人大学，新工人乐团……
“太好了，可惜我都来不了。我离这太远。”
“没事，我们这有宿舍。”李文丽当晚便在这里住了下来。在这里，她认识了很多志愿者老师，包括前《南方周末》的记者，资深美院、音乐学院的老师等。这些人学识丰富，还都平易近人，不但为她们做义务讲座，还出资为大家购书。得知她住得远，老师特意绕路相送。
李文丽一直照顾家人、雇主，可现在，她是被无私照顾的那个。在皮村文学小组，每次写到过去，李文丽总忍不住流泪，哭不堪的命运，哭自己的软弱。不停地输出后，心底的那道褶皱舒展了，她越写越流畅。
李文丽真情实感的文字被老师一次次当作范文嘉奖，以梦雨为笔名投稿后，成功发表。从此她备受鼓舞，艺术的种子萌芽、茁壮成林。
作为首批劳务输出的优秀家政女工代表，2018年1月，李文丽受邀参加家乡甘肃省妇联的元旦晚会。大会特别介绍了她的经历，她获评“优秀陇原妹”称号。
此后，她更加不敢懈怠工作和学习，诗歌多次在《新工人文学》和《尖椒部落》平台上发表。跟随她的脚步，家乡的姐妹进京，也都找到了满意的工作和充实的生活状态。
2018年11月，在皮村文学小组的老师支持下，李文丽受邀登上热播综艺《超级演说家》的舞台，代表3700万家政女工发声。
她眼含热泪，分享了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掌声雷动中，只在电视上见过的明星、知名主持人陈鲁豫都在微笑着肯定她。刘晓庆也送给她一本亲笔签名的传记《人生不怕从头再来》。
腊月，李文丽拎着一只大行李箱，里面是她表演、写稿画画所得的奖状，以及受赠书籍。她如数家珍，孩子们捧场，可丈夫冷不丁道：“有啥用？值几个钱呢？”“有用！它们能证明我不是你眼中那个笨死的自己。”话到嘴边，她咽了回去，罢了，免得难得团聚的氛围毁了。
一天，走入房间时，李文丽看到，张建国正翻看她的那些书，他还拍照发了朋友圈。李文丽明白过来，其实，丈夫还是为她高兴的，也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2019年过完元宵节，李文丽要回北京了。
那天，积雪没过了脚踝，张建国送她上了车，准备告别，突然又走上车来：“陪你去西安。”从老家到西安需要4个小时，然后再从那里出发乘坐火车去北京。
这些年，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可家里总归是他操心，他沧桑了不少。其实，自从张建国腿伤后就鲜少出门，李文丽心里微微动容。
到了西安，时间还早，她提议去古城墙走走。丈夫难得大方，花100多元买了门票，两个人在宽阔的城墙上并肩走，他戴了假肢，走得慢，两人从早上八点一直走到下午两点多。他们还去看了大雁塔，实在走不动了，夫妻俩在路边休息，她帮他抚了抚残腿：“你今天辛苦了，要不，别送我上火车了，早点回去吧。”
张建国难得低下声叨咕：“这么厚的雪，你一个人来，我不放心。怪我，害你50多岁的人了还在外头跑生活……”
回顾过去29年的婚姻，曾经的一地鸡毛，再看向老公踽踽独行的背影，自己只身北漂的境况，她噙着泪，在手机上写了一首《老公的背影》——二十九年短暂而又漫长/虽没有轰轰烈烈大起大落/却也是波澜不惊默默从容/彼此在岁月的长河中/早已融为一条涓涓细流/在沧桑岁月里蜿蜒绵长/唯愿岁月静好/这条细流在尘埃里涤荡永不枯竭……
她把诗发给张建国。张建国回了一个感动流泪的表情，并留言：“我脾气不好，你那么容忍我……”
“那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我怎么就对你不好了？手机里全是你的照片，你之前去演出，上电视演讲的照片，我都存着了。”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斗着嘴，都抱着手机笑了。
那个发光的她
2020年春，正逢疫情，李文丽一时不好找工作，难免焦虑。皮村文学小组的老师得知后，邀她去深圳学画画。是啊，天大地大，又恰有时间，值得出去走走！她来到绿树葱茏的深圳街头，去了大芬村看了世界油画制作中心，画手们如何快速复制名画，很是受教。这座城市热情而友善，充满了活力。
不久后，大儿子有了女友，提出想丁克，小儿子不想结婚，张建国说不动孩子们，向李文丽施压。她淡定表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谁也不能把个人的意愿强加在他们身上。丈夫很惊讶，她是真的脱胎换骨了。
安心做好家政工作之余，李文丽写作、画画、跳舞。因为热爱，她的笔端日益滋润，对身边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热爱。
女儿欣喜地夸赞，现在的妈妈太“先进”了，她快赶不上了。李文丽乐道：“现在，什么都不能影响我的心情和状态。”长年在外，她的胃、心脏和生孩子落下的妇科老疾一再提醒她，要对自己好一点。
2023年春，小儿子有了心仪对象，决定结婚。她拿出多年积蓄扛下了大部分支出，办了一场体面风光的婚礼。钱花光了，人也累趴下了。
正月初四，儿子提议在KTV为她庆生，她唱了《青藏高原》《黄土高坡》等熟悉的歌。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李文丽仿佛看到年轻时的自己和老公，那时他知冷知热，她还是那个一哄就笑的女孩……
一回到北京，她又投身在忙碌的工作和热爱的艺术生活。共计20多万字的作品文集在公益机构的帮助下印刷成一册《梦雨的世界》。
2024年1月，李文丽代表皮村文学小组前往广州参加艺术书展，广东人民出版社的编辑看了她的专刊，表示愿意帮她正式编辑出版书稿。
3月，在澳门文学节，李文丽给一位老师展示她的家政姐妹系列绘画，对方提出要帮她做一本绘本，一切比梦还美。
不久，喜讯传来，法国知名编舞家杰罗姆·贝尔拟组织一场业态舞蹈表演，选拔中，她幸运地作为家政嫂入选舞蹈《盛会》，心中有些忐忑。当老师告知，表演并不追求极致的舞技，而是让参加者运用身体潜在的能量，用舞蹈发挥想象力，肯定自身价值，她才释然。
在专业老师的指导下，五一期间，20位北京各行各业的从业者登上吉祥大戏院。
李文丽穿着色彩绚丽的衣服，踩着杰克逊的太空步，在做梦都不敢想的吉祥大戏院和一群多才多艺的人一起跳着华尔兹，全身心地奔赴一场“盛会”。
旋转、拥抱，她在舞台上尽情释放自我，感受着自己的高光时刻。工作之余挤出时间排练的辛苦消弭殆尽，被尊重和被看见的感觉让她有如重生。表演结束后，她哭了，为自己终于活出了想要的样子……
为丰富生活，李文丽用手机摸索着开通了个人公众号，分享原创画作和文章，互联网的传播助她链接了很多同频人，世界更加广阔。
2024年5月20日，李文丽受邀前往上海参加腾讯新闻发起的女性分享会，和伊能静、上海复旦教授马凌等杰出女性同台。不是第一次见大场面的她，不再畏惧前路。
6月底，她回乡陪伴小儿媳待产。以前，一离开北京，她觉得自己就从“梦雨”变成了“李文丽”，可这一次，她锚定了前路。不管在哪里，什么也不能阻止她写作、画画，做自己！余生，她会不遗余力地为自己而活！
编辑/余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