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师跨界斫琴师：不务“正”业也能琴瑟和鸣
作者： 欣燕工程师周亮35岁弃工从艺，一头扎进古文物修复行业，从编外学徒开始，一干就是十年。这期间，他收入不固定，养家的担子落在了妻子杨永清的肩头。面对沉迷手艺的“痴汉”，妻子从无法理解到默默接受再到加入其中，一首“琴瑟和鸣”奏不完情深义重……
甜蜜：跟有趣的灵魂恋爱
2024年5月，周亮在琴台乐坊深情地看着台上拨琴的妻子杨永清。直至曲终人散，妻子抱琴而来，他才想起忘了拍视频留念。演出结束，周亮背着古琴跟妻子漫步月湖之畔，仿佛有伯牙与子期的知音之乐从远处飘来……
2005年，时年27岁的周亮在武汉市一家地产公司担任弱电工程师。那时，地产行业蓬勃发展，项目多收入稳定。那一年，周亮在聚会上认识了杨永清，一见钟情后陷入热恋。
周亮虽是工科生，但对文史更感兴趣，每次逛博物馆，面对各类展品，总是滔滔不绝地跟杨永清讲起这些物件的前世今生。不熟悉的，就拿出本本记下介绍，绘出图样然后回去查资料。杨永清发现周亮的业余生活没有烟酒麻将，只有书！哪怕是繁体的线装书，他看起来也是津津有味。时间长了，她的朋友都说：“你这个对象，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啊！”
杨永清带周亮回恩施老家，村里的老宅、宗祠，周边的千年古道，吸引了他的注意。周亮主动跟村里的老人攀谈，听他们讲这些古迹的来历，临走那天又拎了一袋古币，杨永清问：“你哪里弄的？”他说：“好多人家里有，我就收了点回去研究。”杨永清哭笑不得，“村里人不会说我找的对象是古币贩子吧？”
得到父母认可后，两人开始为组建小家庭做准备，因双方家庭都在农村，给不了经济支持，想要扎根城市，全靠他们自己努力。于是，周亮离职创业，开始做弱电工程相关的项目；杨永清则接了兼职，多了一份收入。两人铆足劲赚钱、存钱，减少一切不必要的开销，希望早日在这个城市买房安家。
年底，俩人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又相约去湖北省博物馆看展。那天，他们遇见古乐器复制和漆器修复专家刘比建老师在博物馆接受电视台现场采访。本就对此感兴趣的周亮在一旁听得入迷，等到采访结束后，他又慕名去找刘比建老师请教问题。
刘老师对热心好学的周亮印象很好，不仅解答了他的问题，还发出热情邀请，“小伙子，现在的年轻人喜欢这些的可不多，有空可以来我工作室看看。”周亮开心极了，初次参观归来，他就兴奋地对杨永清说：“老师那里各种物件、材料、工具……行家那里一看，才知道自己啥都不懂。”说完他就去查资料，连杨永清叫他吃饭都听不见了，“真是个痴人，废寝忘食了。”周亮笑着说，“人生难得‘我喜欢’，你算一个，这些算一个。”
2007年，周亮和杨永清裸婚，简单的婚房内，最贵重的家当是那些线装古籍和一张古琴，那是周亮亲手制作送给妻子的新婚礼物，寓意着他们的婚姻“琴瑟和鸣”。
婚后，周亮业余时间依旧泡在刘比建老师的工作室。他从零基础一步步学习木工、绘画、材料、髹漆等知识，彻底沉迷其中，后来干脆拜入刘老师门下，成为“关门弟子”。
苦恼：工程师老公玩跨界
婚后，杨永清也成了工作室的常客。第一次见到那些古朴漆器，她深感震撼，后来就习以为常，不懂丈夫为什么围着一堆木头写写画画，一待就是一整天。她怀孕后跟丈夫说：“整天陪你凿木头，孩子胎教堪忧！”周亮却说：“传统艺术的熏陶，一般人可接受不到！”但收到妻子的小情绪后，周亮每晚都会拿出古琴弹奏，杨永清发现原本晚上活跃爱乱踢的宝宝，像能听懂爸爸的琴声一样，很快就安静下来。
女儿出生后，因没人帮忙，夫妻二人是自己照顾孩子。每晚，周亮让妻子早些休息，自己在灯下学习，了解楚国文化、艺术史，对照网上图片做笔记。孩子需要喝夜奶、换尿片，他就立即起身动手，好让妻子安心睡好觉。
丈夫的体贴让杨永清感动，丈夫的执着也令她钦佩，但别人都在追求物质利益，想办法拓展人脉把生意做大，而他却忙着钻研没法赚钱的技艺，若长久如此，家庭的未来该怎么办？所幸，接下来几年，周亮主业发展顺利，业务不断。
2015年，夫妻俩在武汉市洪山区买了房，女儿也上了理想的小学，生活朝着杨永清期待的方向发展。然而，年底的一天，周亮对妻子说：“跟你商量个事，我想结束业务专心去做古乐器方面的工作。”杨永清脑子“嗡”地一下就炸开了，她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天，杨永清忍住眼泪问道：“那家里未来靠什么生活？修复古乐器就是为爱发电，赚不到什么钱啊！”周亮虽内心也充满了挣扎，但他还是解释说：“业务停了，还有不少工程欠款慢慢收回来，家里还是有兜底的钱……”那天，两人都说出了各自内心的想法，但谁也无法说服对方，最后只能沉默相对。
不久，湖北省博物馆的古乐器修复工作正式开展，作为这个领域的专家，刘比建老师承接了古瑟部分的修复工作，跟随老师参与项目的周亮激动不已地告诉妻子：“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能亲手让这些历史遗存恢复，重新展示在世人眼前，多么有意义啊！”
看着周亮眼里的光，与他冷战许久的杨永清内心五味杂陈。想起丈夫第一次跟她回老家，围着那破损无人的古宅研看时的开心模样，她忍不住落泪了、妥协了。之后，她默许了周亮转行的行为。
专职从事古乐器修复和复制工作后，周亮发现因缺乏专业人才，修复工作甚至很难请到好木工，因为人家更愿意去做装修赚快钱。为尽快提高技艺，周亮在自家顶楼建了个七十平方米的铁皮工作间，配齐了木工器材及漆器材料，白天在工作室里工作，回家也可以继续操练。
之后，师父所承接的重大修复和复制项目，周亮和团队其他人一起从头到尾参与其中，包括曾侯乙瑟、楚式漆器九连墩虎座鸟架鼓、楚式漆器九连墩、漆木十弦琴等。
2017年，楚式古乐器制作技艺入选了第六批武汉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2018年，刘比建老师荣获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称号，周亮成了武汉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区级传承人。
看着丈夫获得的殊荣，杨永清内心喜忧参半，尽管他参与修复项目有一定报酬，但跟过往稳定的收入没法比。为了缓解经济压力，杨永清不得不接了兼职赚钱。而且，人到中年，当年的同事朋友大多升职加薪，或购置了二套房，或送孩子去了昂贵的私立中学就读，这些消息也刺激着她的内心，潜藏的焦虑时常让她难以平静。
2020年春节后，因疫情被困在家中，杨永清所在的公司只发基本工资，坐吃山空的日子，让她的焦虑达到了顶点。
4月初，她崩溃地在电话里跟好友哭诉：“我们家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妻子的控诉，让周亮的愧疚无处潜藏。那天，他跟妻子承诺，一定认真思考未来的发展，不会让她一直为生活担忧。
圆满：不务“正”业也能琴瑟和鸣
不久后，周亮改建了顶楼工作室，做成半开放状态，采购了两个大立柜，将各种古代图样、复制的“宝贝”都分类摆放了进去，等有空了再研究。之后，他挑了一批木材，整齐地码在工作室一角，杨永清问他：“你想要做什么？”他说：“我想做古琴来卖！”原来，每次去博物馆布展，周亮修复的古琴都会引来众人围观，不少人问是否能购买和学习，这也是他目前最想做的技艺变现的方向。
杨永清难以置信地说：“手工古琴制作周期要一两年，工序复杂。这么大的工作量，你受得了吗？”周亮说：“放心，我心里有数，我有独立制作古琴的能力，刚好检验一下。”
之后，周亮经过精心的外观造型、槽腹结构、木胚装配、裹布刮灰髹漆等几十道工序流程，一批古琴终于初现雏形。
两年多时间，杨永清见证了丈夫制琴的全过程，每天伏案工作超过15个小时。夏天顶楼闷热难当，蚊虫肆虐；冬天寒风肆虐，手都冻僵了；还有部分工序各种尘沫满屋，工作环境真的非常恶劣。
心疼之余，杨永清只能做好后勤保障，照顾饮食起居，打理工作环境，甚至自学部分工艺，在陪伴周亮时，利用做大件的边角料学做些漆器挂件和小装饰来练手。后来，她的手艺得到丈夫肯定，在古琴制作时也能分担些工作。
过程尽管辛苦，杨永清却体会到了玩工艺的乐趣，并开始用视频记录创作过程、普及传统技艺，并分享到社交媒体上。这些内容吸引了不少传统文化的爱好者，大量的留言表示，“搬着板凳等着听课！”“期待成品，想要。”
杨永清将这些肯定分享给丈夫，并开始在账号上记录周亮的工作日常，让更多人了解传承非遗技艺的意义。账号粉丝不断增加，更令人意外的是，杨永清练手的漆器挂饰和小装饰品，仅仅是晒出了图片，就被网友抢购一空。
不久，有知名茶叶商和礼品商慕名来谈合作，想利用传统漆艺来为产品做包装宣传。考虑到若能利用现代商品的外包装出圈，也算是对传统技艺发扬光大，周亮便欣然应允。然而，具体接洽后，商家为降低成本，提出用现代工艺漆挂“传统漆器”的名号来赚快钱，被周亮一口拒绝了。之后，他遗憾地对妻子说：“错过了一个赚钱的机会。”杨永清却说：“你做得对！让你做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怎么对得起你这些年学技艺的努力！再说，真正的传统工艺，又不是没有人喜欢，一样有市场！”
后来，周亮第一批精工制作的古琴还未全部完工，就被预订一空。之后，武汉音乐学院教古琴、古瑟的老师，也找他定制了古琴和古瑟，并在专场音乐会中使用周亮制作的乐器，进行了精妙绝伦的表演。随着被专业老师的认可，以及部分古琴购买者在公众场所的演奏，后续慕名而来的古琴爱好者越来越多。
开局顺利，杨永清兴奋不已，但产量跟不上订单数量，也让她发愁。她知道丈夫是在用做艺术的方式斫琴，制作的每张古琴都堪称艺术品，值得传世与收藏。周亮在跟客户交流时也坦陈道：“一个好的斫琴师，每年的产量必然是有限的，而且我希望我亲手制作的每张琴，都能遇到认同和珍惜它的人。”之后，他坚持自己的工作节奏，也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习琴，并用以琴会友的方式，为自己的古琴找到匹配的主人。在他的熏陶与影响下，如今的杨永清也成了出色的古琴演奏者，还带了数名学生。
2023年，随着师父刘比建因身体原因逐渐离开了这个行业，周亮这才成立了自己的楚式乐器工作室。湖北省美术学院、武汉理工大学等高校纷纷向他发出邀请，请他作为特约讲师给学生们讲楚漆器，开楚漆器的制作实践课。他也尽自己所能为传统工艺和技艺在年轻一代中的传承和发展，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2024年，各类楚文化楚乐展览邀请周亮带其作品参展，夫妻俩也会携手登场，给大家演奏古琴，让更多的人能感受到古乐之美。
回首过去十年，周亮和杨永清一起在寂寞的传统艺术之路上蹒跚前行，也终于迎来了未来的曙光。夫妻俩也在这份坚守中，奏出了他们琴瑟和谐的人生乐章。
编辑/钱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