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场女作家追花之旅：生活无败笔，笔笔皆天意
作者： 海霞2017年，陈慧离婚，带着儿子在菜市场讨生活。烟火人间，热辣滚烫，她提笔将这些点滴一一写下，她和儿子的人生由此改变。
写文自救，为母则刚
“妈妈，摆摊丢人，以后不去了。”2011年的一天，5岁的暄暄接过陈慧从菜市场带回来的热包子，压低嗓音，像个小大人一样郑重其事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正在整理杂货的陈慧心里不知该如何回答……
陈慧是1970年代末生人，出生在江苏省如皋市一个传统家庭。她排行老三，大家都叫她三三。从小在爱里长大的她没心没肺地读书，上学。职高毕业后，她开了家裁缝铺，日子过得充实又快乐。
2001年，23岁的陈慧生了一场病，在床榻缠绵几年。这年，她到浙江余姚的小姨家散心，被浙东小镇的灵秀古朴吸引。在邻居撮合下，她嫁给了小镇的一位青年。
听不懂当地方言，也没什么朋友，丈夫在县城上班周末才回家，回家了也坐不住，吃完饭就出门打牌，陈慧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怀孕后，陈慧妊娠反应强烈，一吃东西就吐，想吃点别的，自己也做不了主，因为家里一日三餐吃什么都由婆婆决定。
这个家，不自由。陈慧觉得难受。
儿子暄暄早产，时不时生病，吃奶粉看医生都要花钱，可陈慧身上没钱。暄暄9个月大时，她决定去梁弄菜市场摆摊。
陈慧每天凌晨三点起床，把睡梦中的暄暄抱给婆婆后，骑着摩托车去菜市场抢摊位。她有个流动的小推车，是用暄暄的童车改装的，上面挂着马桶刷、手套、钢丝球、丝瓜络、洗碗布等，五颜六色，拉拉杂杂，堆得像座小山。
陈慧每天推着她的小车游走在菜场边缘。菜市场人来人往，阿公阿婆爱与陈慧拉家常。在拉呱闲扯中，陈慧学会了当地方言，也听说了不少家长里短，偶尔也会跟炒货店老板娘吐槽婚姻的辛酸和无奈。
日子一久，婚姻处处漏风，心中千言万语，无处倾诉。去县城进货，她会买两本《读者》《青年文摘》。看得多了，就琢磨着把菜市场听来的故事写下来。摆摊的间隙，她在随手够着的包装纸上写下了一个又一个故事的开头。
2010年，暄暄上了幼儿园，陈慧下午的时间便空了出来。她买了台电脑，开始尝试在QQ空间写一些日记，纾解心中的情绪。童年旧事，花草动物，就这样慢慢进入她的笔下。天马行空的记录和着键盘的敲击声，还有不时收获的点赞，让她觉得自己不再孤独，内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2013年，陈慧想要有自己的空间，向村主任申请了一块地，找娘家亲朋借了10万元，加上丈夫给的5万元，盖了一栋村屋，褐瓦灰墙，是她喜欢的淡雅。一家三口搬到新家，她用摆摊攒下的钱置办了冰箱、洗衣机，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厨房。
陈慧知道，她在菜市场摆摊，家里人很不理解，言语间也多有不善。可她没想到，他们会跟孩子说这些。
平日里，她就留意到，暄暄比较敏感，在强势的婆婆面前特别胆小怕事，只有在她跟前，他才表现得天真活泼。
为了儿子的健康成长，不摆摊时，陈慧尽量多陪他玩耍，读书。有时，儿子在一旁玩玩具，她在一旁敲键盘。儿子对屏幕上源源不断跑出来的文字很好奇，问这问那。陈慧跟他讲自己记录的都是菜市场趣事儿，如同小学生写日记。暄暄听得津津有味，渐渐不再排斥妈妈摆摊。暄暄上小学后，会主动去菜市场找妈妈，帮着推车，吆喝，收摊儿。
暄暄上五年级时，在作文里写道：“未来我想当老师，假期长，不用加班，这样我就能有更多的时间帮助妈妈收摊，她就不用那么辛苦了。”陈慧五味杂陈。
陈慧想过离婚，可她心疼暄暄，不忍心提。2017年，长期劳累的陈慧因为腰痛卧床不起，在家做艾灸减轻疼痛。艾灸有些烫，她喊在隔壁房间玩手机的丈夫帮她取艾灸，没人应答，她又大喊了几声，丈夫才慢吞吞过来，还训斥她打扰他玩手机了。
这次病好后，陈慧要求离婚。她借了7万元，加上2.5万元的欠条，凑了10万元给了对方，结束了13年的婚姻。
为了拿到儿子的抚养权，陈慧同意对方的条件——男方直接给儿子部分生活费，她带着儿子住进自建房里，但不能离开小镇。
执笔重生，为我为你
此后，陈慧每天早早外出摆摊，然后送暄暄上学。下午，陈慧收摊回家，短暂午休后，就坐在电脑前写故事。暄暄放学回家后，母子俩坐在白炽灯下，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说着白天发生的趣事儿。
陈慧从不追问儿子的成绩和名次，只默默地陪他写功课，阅读。暄暄在作文里描述陈慧：“妈妈像个快乐的小学生，最喜欢一边干活一边唱歌，有时还会扭动四肢，跳起舞来。”
有一天，陈慧在当地论坛上看到文学版块，有不少人发帖写各类家长里短的心情文字。她一时兴起，也贴了自己写的几篇小文，没想到，很快引起版主沈春儿的关注。
两人联系上后，沈春儿把陈慧的文章转发给了当地文学刊物，稿件顺利刊发了。当看到自己写的小故事变成铅字，陈慧感觉自己的生活越来越有亮色了。
陈慧朴实无华的文字，打动了时任宁波市文联主席谢志强。2017年，陈慧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散文集《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
这天，陈慧受邀去书店和各个单位做宣传。暄暄知道了，一放学就兴冲冲跑回家，骄傲地跟陈慧说：“同学们都说我有个作家妈妈呢！”
陈慧跟儿子开玩笑：“作家不作家的，没啥了不得的，别看你妈一个‘三道贩子’，混迹菜市场一样有滋有味，起码比搓麻将打牌好吧。”
那天，陈慧收到100多本书籍的订购单。她坚持亲笔签名，送上祝福。陈慧签字，暄暄帮她扒书皮，母子俩默契配合，很快就完成了任务。
母子俩特开心，一起去逛超市。陈慧拿起20元一杯的鲜榨果汁就要去买单。暄暄看到后，立即挡住了扫付款码的摄像头，说他不喝，太贵了。儿子太懂事了，总能体谅她的不易，陈慧很动容，也很心疼他。这些年，在吃穿用度上，暄暄从不提要求。偶尔学校要交钱，他抢着用自己的压岁钱来交。他有了微信后，陈慧就让他自己保管压岁钱，从不过问，她知道儿子不会乱花钱。
接触的文友多了，陈慧开设了微信公众号“陈慧的后花园”，和全国各地的朋友在文字世界里碰撞。
陈慧有意识培养儿子独立生活的能力。搬到自建房后，她就跟儿子约定好，洗袜子、收碗筷这类力所能及的事，由他完成。
可有一阵，暄暄突然“摆烂”，袜子泡在盆里没洗。陈慧意识到儿子不对劲，但暄暄不主动提，她不想强迫他说。就这样，一连五天，暄暄的臭袜子在盆里堆成了小山。
陈慧也毫不生气，变着法子跟儿子开玩笑：“不得了，家里来了条袜子火龙，再不干掉它，它就要起飞了。”暄暄听到了，一脸羞愧地跑出来把袜子洗了。
陈慧向往自由，也给儿子自由。2021年6月，陈慧出版了她的第二本书《世间的小儿女》。央视邀请她拍纪录片《绽放的妈妈》，希望她能带儿子一起出镜。能登上央视录节目，既可以推广书籍，还能让远在老家的父母开心，陈慧有些心动。
“暄暄，中央电视台要妈妈去拍节目，也邀请你一起，去不去？”陈慧跟儿子商量。暄暄想了想，拒绝了：“我不想去，一想到被那么多人看，我就不自在。”陈慧二话没说，婉拒了央视的邀约。其他媒体来访，她也都拒绝了。
单打独斗抚养儿子，承担家庭开销，每个月还要支付一笔医药费，陈慧很需要钱。可是，一旦接受这波流量，她和儿子的平静生活就会被打破。
陈慧拒绝了这“泼天的富贵”，继续在菜市场兜售小百货。下午回到家，她形容自己像一朵黑乎乎的香菇，端坐在房间里，慢吞吞地写着她想写的文字，一天、一月、一年、好几年。
母子携手，追花而行
有一阵，前夫不断托人来传话想复婚。陈慧试探性地询问暄暄的意见：“如果你需要，妈妈可以复婚。”暄暄果断地说：“妈妈，主要看你怎么想，你不用考虑我。”
之前，陈慧总担心自己坚决离婚伤害到了儿子，心里纠结过要不要复婚；如今，听到儿子这样说，她终于不再纠结了。
2021年9月，暄暄考上高中，开始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家，只剩陈慧一个人。因为疫情，菜市场关关停停，出摊少了，收入锐减。
孤独，经济压力大，陈慧变得不快乐了。她萌生出到外头走走的想法。
陈慧从长期购买蜂蜜的蜂农处得知，他们每年春天会外出，一路北上，跨越几个省，深入大山平原一路追花，历时三四个月。陈慧听了很心动，想通过追花之旅，帮自己度过令人窒息的低潮期。
只是一旦出门了，她彻底没了收入不说，还得支付蜂农一笔生活费，出发前，还需要购买帐篷等户外装备，这也是一大笔钱。更让她放不下的还有儿子，一想到每到周五放学就急急往家赶的儿子，一连几个月要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屋子，陈慧犹豫了。
“妈妈，我会烧饭洗衣服，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得到儿子的支持，陈慧放心了。她又拜托小姨周末过来陪儿子做饭，聊天。
然而，因为疫情，直到2023年4月，蜂农才告诉她可以出发了。陈慧给儿子打电话，暄暄听说妈妈周六走，他开心地说：“太好了，我们还可以一起吃顿饭。”
第二天一早，陈慧骑着那辆老摩托，一声轰隆，呼啸向前。他们从慈溪出发，一路北上，将历经江苏东台、山东泰安、辽宁大连和北票四地。
陈慧胆子小，出发前，她带了条黑色的田园狗小安壮胆，守帐篷。
一路上，陈慧睡过坟场，趴过马路牙子，被蜜蜂蜇，险些被野外蛇虫攻击。但这些困难，都难不倒她。天苍苍野茫茫，陈慧骑着旧摩托自由奔驰，身后还跟着一路蹦跶的小安。蜂农去卖蜜，购买生活物资，陈慧必跟着去赶集逛菜市场。
旷野与集市，自然与人间烟火，治愈了她。她把一路上的见闻记录下来，留作永久的回忆。
2023年8月中旬，历时一百二十多天的追花之旅结束，陈慧他们从辽宁北票返程。一千八百公里的路程，她坐在大车的副驾驶上，看着车窗外闪过的莽莽大山，干瘪的滩涂，闪亮的河流，热泪盈眶。
回到菜市场，陈慧还是从前那个她，心情明媚，热辣得劲儿。
9月，暄暄升入高三。他提议到校外租房，以保证睡眠。陈慧立即同意，可马上又担忧起来：“那我还要过去给你做饭洗衣服，就不能摆摊了呀……”她话还没说完，暄暄就说：“妈，你不用去，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你外出的这段日子，我不也是一个人吗？”
看着眼前懂事的儿子，陈慧百感交集。时光拽不住，转眼间儿子要越走越远了，离别将从一周变成一个月，一个学期……这些年，除了回娘家，她都没带儿子出过远门。“暄暄，明年暑假，我带你去新疆，我们也去毕业旅行。”
母子俩约好，各自奔赴自己的远方。
陈慧继续上午摆摊，下午写文章。2023年底，《在菜场，在人间》顺利出版发行后，她又着手书写追花途中遇见的人和事。得空时，她去城里给儿子送好吃的，暄暄反过来劝她：“好好吃饭，多多休息，不要天天在电脑前久坐不起，伤身体。”儿子真的长大了，学会心疼妈妈了，陈慧心里暖暖的。
2024年5月，《去有花的地方》出版发行，暄暄也如期参加了高考。
暄暄高考成绩没那么理想，分数不够报重点本科院校，他果断选择了浙江省内知名职业学院的热门专业，就业有保障。陈慧支持儿子的选择，脚踏实地，令人心安。
这天，陈慧正在为新疆之旅做准备，暄暄说：“妈，不去了，等我挣钱了再带你去。”陈慧笑了：“那也不错，可现在要去也不是不行，虽然咱们不富裕，但是带你去旅行的钱还是有的……”暄暄顽皮地斜睨着妈妈，母子俩忍不住笑出声来。
编辑/张亚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