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人间拾荒,贩卖满眼星光
作者: 沙尘暴
10年前,一向热爱生活的退休教师刘永南病倒了,医生给出的诊断结果是抑郁症。除了女儿刘若瑄,刘永南谁也不交流了,生存意愿几乎为零。
心疼父亲并害怕失去他的刘若瑄,尝试了很多办法,想将父亲从抑郁的泥淖中“打捞上岸”,却一次次遭遇失败。直到那天,刘若瑄擦桌子时,无意间触碰到了躺在角落里,上面覆盖了一层尘土的二胡,绝望的她顿时燃起了新的希望……
时过境迁,女儿刘若瑄用饱含深情的文字与细腻动人的笔触,还原了这段感人至深的父女亲情——
怒怼“穷”父:没钱能干什么
父亲是河北省保定市农村的正式老师,从懂事起,作为女儿的我就是父亲的心头肉。
小时候,父亲经常用右手把我双脚攥在他的手心,左手慢慢扶住我的身体,然后用手使劲往高一举,我就像坐飞机一样飞上天。然后父亲又猛地弯曲放下右手,我又飞回来,来回几个回合,我兴奋地咯咯大笑。而这时,大我五岁的哥哥,总是默默地掀帘进屋,不再出来。
我玩的也和小伙伴不一样,夜晚,父亲拉着二胡,教我唱《红灯记》《林海雪原》《万马奔腾》等。我能拿毛笔时,父亲又攥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教我写毛笔字。
过年的春联,全村都是父亲写的,唯有我家是我写的。看着歪歪扭扭的大红春联,来拜年的人都不敢看第二眼,可父亲时不时总要跑出去端详一翻,像看一幅颜真卿真迹一样。
20世纪90年代初,我上初中,要离开村子,去到离家五里外的地方。我骑着父亲的自行车,感觉我有点儿与众不同。同学们的车子都是崭新的,即便不是很新,女孩子骑的都小巧玲珑。
父亲的车是辆红色大二八,颜色虽然鲜艳,可样式很老土。刚开始我还和同村的同学结伴而行,后来,我就慢慢故意晚去,放完学,又第一个冲向车棚,蹬起来就走。总之,和同学错开时间。
那年冬天,漫天纷纷扬扬的雪洒下来,都没了脚腕儿。晚上不好骑车,我把车放在车棚,准备走回去。同村的小梅看见,摇下车窗,招手让我上车。她爸爸是银行行长,每天有专车。
我很想上去,我没有坐过私家车。但自尊心极强的我,却连忙摆手,笑着说:“不用了,你们走吧。一会儿就到家了。”小梅不理会,想要下车拉我,我推托不掉,只好打开车门,刚想往里钻,坐在副驾驶的小梅爸爸看了我一眼,说:“小刘,把脚上的雪跺跺再上来。”
我使劲地跺了两脚,和小梅一同坐在后边。屁股刚一着座子,竟然是热的。我诧异地问小梅是不是哪里出现问题,小梅爸爸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告诉我说,是加热座椅。
我双腿并拢,眼睛轻扫着打量车内,司机竟然悠闲地用一个脚,踩两下,就控制了开车。小梅看我的表情变化,一如当年父亲掀开锅时,小梅看到那十二生肖馒头般不可思议。
下车后,随着车门“砰”的一声,我的心也随之颤了一下。
我多么想有一个这样有钱的父亲呀,那样我就不用骑老干部车上学,同学们看电影我也可以积极参加,哥哥也不用为了省高中学费而死活不肯上学。
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因为父亲没本事。妈妈照顾一家老小,没有工作,全靠父亲当家。好不容易被领导看上,当上了校长,不到三个月就被撤职。原因是上、下级都有意见。对上边不知道逢迎,对下边,自己以身作则,光干活,底下人也得干。
想到这儿,我委屈地冲回家,借题发挥般地把我的不满全部一股脑儿地砸向父亲。父亲愣了半晌,随后张嘴说道:“其实,钱不是主要的,知识才重要。”我一听这话,还没等父亲继续说下去,就像一头发怒的野兽一样,边哭边嚷:“钱怎么不重要了?没钱能干什么?”
父亲深深地吸了吸鼻子,我像一个斗鸡一样恶狠狠地望向父亲。从滴滴答答掉落的泪水中,我看见父亲眼圈泛红,他继续说道:“你还小,等到了我这岁数,就知道,人这辈子,身体健康,有自己的爱好和追求,那才是幸福的。”
我听了这话,简直肺都要气炸了。还没等眼泪流净,我就自顾自地笑起来,就差指着父亲的鼻子说“如果能有钱,这辈子我宁愿少活十年”了。
第二天,从父母屋子的门缝里飘出一股烟味儿。我推开门,屋里没人,在床的一角,堆了一地的烟头,父亲从不抽烟。
有那么一刻,我愧疚不已,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而青春期的孩子哪肯认输?我随后想,看我的吧,我将来一定混出个名堂。
刚读懂您:您却轰然倒下
到初中毕业时,父亲想让我考高中或教师。但我偏偏就不选这两样,我报考了中专,学的是会计,而且学校不在本市,我要离家远远的。
我中考的分数和公助生差几分,需要花8000元钱,那时父亲一个月工资刚300多元,妈妈随即为难地说:“要不别上了。”父亲说:“上,砸锅卖铁也得上。”
我和父亲揣着全部家底和借来的钱,到学校报到。上学后,我利用课余时间做了两份兼职的工作,能缓解一些经济压力。凭着这点儿优势,我在同学当中很是嘚瑟了一番,认为挣钱也不过如此。
乃至于毕业上班没几天,我给同学打的第一个电话,就问:“在哪儿发展呢?”被同科室的老大姐讽刺道:“这小屁孩儿,这才哪到哪?就敢说发展。”
我也是真够讽刺,毕业分配的单位,最后一个上岗,没过两年,竟然第一个下岗。
重新投入到找工作的行列,我干过药品推销员,网管,发过传单,当过食品厂的会计,每份工作,都由于学历低和各种原因,没有大好的前途,还尝尽各种心酸。但在父亲眼里,我不管做什么,都是他最出色的女儿。
后来,我代理了一个家电品牌,生活总算才有了起色。刚开始,为开源节流,一个人干好几个人的活儿,扛货,送货,库管,会计……这边汗流浃背,累得要死,那边卖场有事儿,一个电话,换上职业装,就得笑吟吟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生意场上,看似风平浪静,每一天却都如履薄冰,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戴着一张假面具。
随着生意逐渐好转,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车子也一部比一部高级。回想当年第一次坐车的情景,感慨万千。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车,谁知现在没车都迈不开步。即便单双号限行,或有严格的规定,我也能保证有体面的出行工具。
可我一点儿都不快乐。我疲于应付每天的饭局,不喜欢成人之间客套,更讨厌商场的尔虞我诈。尽管做到这步外人眼里看似很成功,但只有父亲能看出我心底的挣扎。
每次回家,父亲都说:“别太累,注意身体。”他从不在意我取得的成就,他只关心我快不快乐。
在34岁那年,我决定考教师资格证,当老师,为自己当年青春期的叛逆做个了断。父亲很欣慰。
由于白天工作忙,只能加班加点学习。功夫不负有心人,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一年后我拿下了小学语文教师资格证书。父亲也正好退休。
不过,上天还是开了一个玩笑,有规定35岁不能应聘教师资格。虽然有这样一个结局,但我还是和自己和解了,也算完成父亲的心愿。
父亲从单位退下来,每天家里都能听见父亲吹拉弹唱的声音。他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无法自拔。家里大大小小的乐器,单独放了一间屋,二胡,板胡,扬琴,应有尽有,一个人就能办一台晚会。
但这一切声音,被不断闯进来的村民打断后,就再也没有响起过。
最先到家里来的,是和父亲年龄相仿的一位乡邻。按照国家对民办代课教师给予教龄补偿的指导意见,各地对民办代课教师,只要找出任教时的两位同事,或学校领导,有证明人,签字,按手印,就可以核教龄,领工资。
因为时间太长,印象都是模模糊糊,只要够人数签字,就可以。但偏偏父亲有记日记的习惯。他让这位乡邻回忆当年代课的时间,随后上家里二楼,一页一页地翻日记本,并把那段时间的日记本,都拿出来让会计看。
乡邻随后不耐烦地说:“咱们村的孙老师都签字了,你给我签上就算完了。”父亲不解地说:“你让我证明,但我找不出来你当老师的任何资料,怎么签字?”乡邻又狡辩了几句,耿直的父亲依旧不签。
离去时,乡邻狠狠地在地上啐 了口唾沫。父亲沉默了,半天没动地方。
以后的每天,都有村里的人来找父亲签字,但绝大多数人,都想鱼目混珠,但偏偏被父亲拿着日记本识破。他跟人一遍遍核对工作时间,离去的人要么一次次把家里的地踢得尘土飞扬,要么把家里的大门狠狠地甩上。
父亲心里也有点儿接受不了,原来都是恭恭敬敬左一句刘老师好,右一句刘老师好,就因为没签字,村里的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随后,父亲不再出门,常常把自己关在屋里,也不和家里人说话。平时哥哥嫂子故意和他没话儿找话儿,到父亲这里就没了下文。父亲和我也疏远了,尽管眼神中裹着关切,但话到嘴边,没说出口,就回去了。
妈妈说父亲整夜整夜不睡觉,一个人,睁着眼睛,有时一坐就是一宿。
我想给父亲开点儿睡觉的药。失眠的药属精神类,必须本人到场。我带父亲找到神经科刘主任,经检查,说父亲得了抑郁症,可以住院,但没相匹配的病房,只能和重症精神病在一起。
我和父亲查看病房,都是手脚被捆住的人,护士因什么事儿,哈哈大乐,吓得我一激灵,分不清到底谁是精神病,还是护士是假扮的。这里不适合父亲住院,我随后带父亲出了病房。
回家的路上,看着父亲蹒跚的脚步,我鼻子一酸:父亲啊,我刚读懂您,您却倒下了。
胡声悠扬:谢谢这一路星光
刘主任建议回家,多运动,边吃药,多观察。父亲时好时坏,他每天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在自家的小二层的楼梯来来回回锻炼身体。没想到,抑郁症还没好,父亲又在下楼时一脚踩空,将头给磕破了。
送到医院后,大夫三次下达病危通知书,说颅内伤严重,水肿,不适宜做手术,只能靠输液消炎。人醒不醒得过来,就看病人自己的造化。
我不甘心就这样束手无策地等待结果,拿着片子想找神经科刘主任,让他帮忙再看一下。
刘主任说,这种病,即便治好,也有可能是植物人。我说:“没关系,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就是有父亲的人。如果父亲需要什么器官,你们就只管往我身上取好了。”主任抹了一把脸,不知是擦汗水,还是在拭泪水。
父亲创造了奇迹,等到30多天出院时,只留下双手抖、眼睛塌、肢体不协调的后遗症。
出院回家的路上,父亲碰到许多没给签过字的村民,都上来关切地询问病情,神情却是掩盖不住的幸灾乐祸。
我试着将这些人挡在父亲的视线外,但我的努力无济于事。父亲能清晰地接收到那些满含仇怨与敌意的“问候”,他的头更低了,背更驼了。
医生告诫我,必须让父亲经常活动,否则,身体萎缩加快,机能退化明显。
家里地方小,也转不开,村子正中间有一个小广场,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爱在里面扎堆,里边有各种各样的健身器材,正好父亲可以锻炼。
见我执意扶自己出门,父亲摇摆着双手,说:“我这样怎么出去?让别人笑话死。”我说:“不要管别人,身体健康最重要。”我去拉父亲,父亲躲向一边,眼中出现痛苦的神情。
但我坚持拽着父亲的手,出了家门口。一路上,父亲碎碎念,身子抗拒地往后挺,像极了傍晚在外边没玩儿够被家长抻回的孩子。我的鼻子一酸,但随即狠下心来:“必须出去!”
等我们走到半道,父亲突然说他想上厕所。我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这是父亲找的借口。等我们再回到家中,天也黑了。第一天,以失败告终。
第二天下午,我早早地把行头准备好,让父亲找不出任何一个纰漏的环节。到了公园,有人马上围上来。过去的“刘老师”,现在变成人们口中的“老刘”。人们调侃着,我随意答着话。父亲由于帽子戴得低,装着看不见旁边的人。
我把父亲的帽子一下抬到额头上,让他露出脸。他怯生生地又盖下来,我接着又抬上去。父亲争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回应别人的问话。
每天出门,对父亲都是一种挣扎。每次往回走,他都如释重负。到家后,都是亲人,不用刻意伪装,他又变回沉默不语、眼神空洞的那个人。
父亲就这样将自己禁锢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多想打开他尘封的心灵之门啊,只有这样,他才有望真正战胜疾病,重新焕发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