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鱼”为儿而战:去没人的岛,摸鲨鱼的角

作者: 芒来

“美人鱼”为儿而战:去没人的岛,摸鲨鱼的角0

童话里的美人鱼,以失去嗓子为代价,换来双腿。她在岸上走的每一步,都要经历刀割般的疼痛。现实中,潜水教练智喜右耳聋掉之后,不能深潜,成了海洋馆里表演的“美人鱼”,可病重的儿子想看真正大海里的鲨鱼。为了儿子,她决定再次潜水。

以下来自智喜前搭档的讲述——

走进婚姻,潜水女教练结束自由身

不喜欢被束缚的智喜,是我们这帮潜水教练中第一个走进婚姻的人。

2013年1月20日,智喜选择了水中分娩。感觉快要生时,她果断脱掉毛绒外套,像一位准备上场的拳击手。她跪在装了半池温水的充气泳池里,急促地呼吸着。

她总说,在水中,不需要化妆,不需要介意任何人的眼光,不需要戴任何东西,就可以很美。

不过在生产过程中,没打无痛针的智喜受了一些罪。助产士引导她在水中前摇后晃,换了好几个姿势,引导她放松,但她怎么都放松不下来。折腾了20分钟,孩子成功顺产。血像泡发的木耳一样,围着智喜的下体一圈一圈变大,荡漾开,直到染红整个圆形充气泳池,像缓缓绽放的红玫瑰。

这一幕太过震撼,深深刻在我脑海里。以至于后来,每每回忆起来,我总感觉一切都像命定般早有预示。

一年后,我在泰国参加一项海洋清洁活动。有个一身黑衣,扎着马尾的女人,正弯腰在沙滩上捡着垃圾。没一会儿,她脱了外套,穿着比基尼淌进浅滩,伸手去够一些漂浮在海面上的塑料袋。

是智喜,我认出她。智喜慢慢朝我游过来。再次重逢,我们有说不完的话。

她告诉我,儿子“小海豚”已经会在地上爬了。她把孩子交给妈妈照顾,准备重回潜水教练的岗位。

“太好了!你不在,我连潜伴都找不到。”我轻轻锤了她一拳。

潜水,搭档很重要。一旦发生危险,牢靠的潜伴是你活命的指望。

初为人母,并没有让智喜停止对大海的亲近。阳光洒在智喜的侧脸上,那上面有汗水凝缩成的晶莹盐粒,这让她薄薄的皮肤底下像是蕴藏着某种能量,黑红发亮。

我们又恢复了以前一起教学的日子,白天带学生,休闲时见缝插针地下海,互相竞赛:今天你拍到了几条星鲨,明天我拍到了一群比目鱼。

智喜会兴奋地跟我聊她的儿子“小海豚”,11个月就会走路,摔破了皮也不哭。智喜妈妈说,“小海豚”只要一看到池子,就喜欢往上扑,跟智喜一样,从小就敢于冒险,对水充满好奇。

智喜每隔两三个月就回国一次看孩子。“小海豚”才两岁多,智喜就带他学游泳。在游泳池旁,我看见她鼓励儿子:“妈妈告诉你,学游泳都要呛水100次,你已经呛了99次了,还有一次就成功了!”孩子似懂非懂地喷鼻涕泡,那是一个特别爱笑、笑声响亮的孩子。

可慢慢地,智喜有了变化。那是在“小海豚”三岁时,她带的课程量增加了,以前一天只上一次课,现在排了三次课。

那段时间,她一天只睡5小时,大部分时间都在水下。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加勒比海盗》里的杰克船长。

潜水是一项极耗体力的活动,夜以继日地透支体力,会极大地影响她在水下的发挥。我劝过智喜好几次,她毫不在意,直到遭遇“流血”事件。

那是课程中最后一次深潜,我们带着学员下潜到20米的时候,遇到了狗头鱼。正常来说,遇到狗头鱼的第一反应是一动不动,等它游走。但这次智喜仿佛没看到,按照考核要求,她必须带学员下潜到30米才算合格,所以她还在继续下潜。

一道水流划过,狗头鱼朝她冲过来,智喜的潜水镜挨了一下,差点歪飞出去,她才回过神来,连潜水镜都没戴好,就赶紧上浮。

她上浮得很快,狗头鱼在后面穷追不舍。我稳住学员后,掏出充氧器朝智喜游过去,用充氧器的接口朝狗头鱼打了两下。回头一看,智喜已经浮上水面,水面上有血色晕染开。我一惊,脑海里迅速闪现智喜在水中分娩那一幕,紧张起来。

我打手势让学员先不要动,花了几分钟,我才浮上水面。

此时,智喜已经打开了充气救生衣,用海水漱着口里的血。她无声地指指自己的耳朵。我明白了,智喜遇到狗头鱼的时候走神,遭到攻击后,一定是慌了,上浮太快,没平衡好耳压,导致重压之下毛细血管破裂。

我觉得智喜这次失误是太累的缘故,她没有听劝,依然把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我开始留意智喜,并注意到“小海豚”没有再继续学游泳。有一次,我去找智喜,她避开我的眼神,转身进了卫生间。可桌上的教学计划,湿了一大片。一再追问下,我才知道,“小海豚”三岁时,腿上出现了一块溃烂的斑点,智喜的妈妈以为是皮炎,给孩子擦红霉素,结果越擦斑点越大,像墨迹滴上白纸一样,逐渐扩散到整条小腿。

孩子又痒又痛,睡不踏实。智喜妈妈带孩子去医院做清创,溃烂有所好转,但没几个月就变本加厉了。后来,智喜回国跑了几家医院反复问诊,才得出确切的结果:变应性血管炎。

这是一种无法根治的病,大多源于遗传,智喜老公的家里有遗传病史,结婚前他隐瞒了这件事。而清创是变应性血管炎的大忌,孩子病情因此恶化了。我猜测,这或许是智喜在海底“走神”的原因。

智喜边整理行李边告诉我,她妈妈因连日照顾孩子病倒了,她丈夫在外谈生意,赶不回去,所以她必须请假回家一趟。我宽慰着她。当时,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没有细想。

变成“美人鱼”,默默地扛起生活的苦

智喜回家待了近两个月,回来返岗后,像变了个人,见人就问有没有多挣钱的渠道。我经常找不到她人,或者打不通她的电话。落单的我以为智喜瞒着我,跟别的潜水教练组参加项目去了,有点生气她没有和我打招呼,也赌气地开始物色其他潜伴。

后来,我才知道她消失的那段时间,是去给一些潜水用品的品牌商做广告,代表品牌去参加比赛拿奖金。这种比赛对身体的消耗很大,且不说长时间潜水给身体带来的负荷,光是海底压强就可以毁掉耳膜和关节膜。

我很气智喜离我越来越远,毕竟我们这么多年搭档,我一直觉得,对潜水那份纯粹的热爱和追求,曾让我们灵魂贴得那么近,可现在的智喜,让我觉得很俗气。我甚至将之视为对我们友谊的背叛。

直到2016年5月的一天,我在去教室的路上,看到智喜走在前面。我打算开诚布公地跟她谈一谈。

“智喜——”我轻唤了一声,她头也没回。我提高嗓门,大喊一声。智喜这回站住了,有些迟钝地转过头,侧着左脸。我上前和她说话,智喜一副恍惚、不太灵光的样子,她抱歉地跟我提了想退役转行的事情。我点点头,没有再挽留。

后来,智喜没再与我搭档。她从潜水教练退到潜水助教,再后来完全从海里消失。

2017年春节之后,智喜离开了涛岛,回到老家潍坊。这时,我才从别的同事口中得知,智喜因多次在海里平衡不好耳压,却为了学员获得更好的体验,强忍不适放弃上浮,导致右耳的耳膜逐渐受损,如今已经彻底聋了。

2018年回国时,我看到智喜在朋友圈里卖潜水衣。我决定去智喜母亲家看望她。

在狭窄的过道里,我闻见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智喜母亲热情地招待了我。一进家门,右侧的厨房内,燃气灶上,一个煎药的瓦罐正冒着热气。不大的客厅里,有一个热带鱼缸,五颜六色游着各种小鱼:虎皮鱼,神仙鱼,曼龙鱼,罗汉鱼……

“小海豚”拿着一只蓝色鲨鱼的玩偶,在屋内穿来穿去。他的脸像桦树皮一样斑驳,溃烂的部分已经蔓延到脸颊。智喜的房间墙上贴着我和她一起潜水的很多照片,一套潜水服用衣架挂在床头的墙上,已经布满了灰尘。

智喜母亲叹着气,告诉我小海豚三岁时,智喜就发现老公出轨了。智喜原本打算原谅他,可智喜的丈夫直接告诉她,是因为儿子的病压力很大,所以用“出轨”逼她主动结束这段婚姻。

“只有男人才这么狠心啊。”智喜妈妈心疼女儿,抹起眼泪。智喜顺了男人的心意。房子是男人婚前买的,分割财产的时候,他说,生意早就周转不灵,欠了一屁股外债,总之,他只肯支付智喜每个月3000元的抚养费。

智喜同意了。我这才搞清楚,智喜为什么安排那么多的课,为什么背着我去为品牌商打比赛,为什么在耳膜受损的情况下,坚持潜水,直到把自己搞聋——钱,是她怎么都绕不过去的难题。

退役后,智喜全身心地照顾“小海豚”。他的病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简单。变应性血管炎终生不治,只能干预,而且死亡率很高,一些儿童期首发的患者如果不借助昂贵的医疗设施,很多只能活到十几岁。智喜带儿子去打穴位针,吃中药,后来又长期吃激素,每个月光看病吃药就要花费3000元。

智喜以前的积蓄都掏空了,“小海豚”身上的皮肤像被剥掉的树皮,溃烂层层叠叠,泛着脓。

“小海豚”对我露出一个腼腆的笑,神秘地附在我耳边说,下午外婆要带他去看妈妈表演。

我有点诧异。跟随智喜家人,我们来到的是市里的海底世界。其实,就是一个不算太大的海洋馆。

走在海底世界的隧道里,两旁的海龟、无数的热带鱼游来游去。突然,“小海豚”惊叫起来:“妈妈,是我妈妈!”

只见一条身着华丽鱼尾的“美人鱼”,穿梭在鱼群中,卖力地720度翻身,冲玻璃罩外的“小海豚”抛出飞吻。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咽住我的喉咙,隧道封闭空间的压抑和窒息,让我简直无法呼吸。

等了好久,智喜终于浮出水面。她喘了许久的粗气,上来的时候瑟瑟发抖。当她脱下“美人鱼”的演出服时,我看到那双脚,由于长期包裹在华丽的鱼尾中,已经伤痕累累。

她指着腿上的伤疤给我看,这是被礁石划破的,那是被鱼咬伤的。“在海洋馆,我和那些鱼是敌对的关系。”

智喜每天水下表演两次,每次100元,加上底薪,每个月大概是七千多。她的皮肤浮肿而粗糙,跟我抱怨:“好累哦,每天骨头都要散架了。真是年龄大了体力跟不上……”

可当潜水教练那么多年,智喜从没有喊过“累”。我背过身去,生怕自己哭出来。

没等我说话,智喜又抱怨说小地方挣钱不容易,这几年孩子光是吃药就花了十几万,她不得不啃起了母亲的退休金。“小海豚”特别喜欢看海洋纪录片,但他这辈子都不能学游泳了。到了上学年纪,孩子们都害怕和他一起玩,说他长得像大鲨鱼……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还偷瞄我,一旦我流露出一丝不感兴趣的表情,她可以随时终止话题。最后,她问我知不知道现在新出了一种可以360度拍摄海底景色的相机。

我点点头,可那已经是前年的事了。

为儿而战,下海拍鲨鱼的勇敢冒险

约莫过了一年多,2019年6月,智喜突然在微信上联系我,说买了去澳大利亚的机票,要去拍摄大堡礁里的鲨鱼群。问题是,智喜的右耳耳膜破了,潜水容易得重压病,已经被几家潜水项目拒之门外。我和她搭伴,就要承担一定的风险。

“跟别人一起潜,我不放心。”智喜说。

“你需要我做什么?”她这样冒险必定有不得不的理由。智喜说需要订一家潜店。我找了好几个熟人,反复比对价格,尽量帮她压缩成本,最终订了三天两夜的潜水船宿,总费用才5800元人民币。

会合后,智喜跟我炫耀她咬牙花5000元买的二手潜水摄像机。可她连一两万的耳膜修复手术都舍不得做。

这次,智喜要潜水,是因为“小海豚”的病越来越严重,高烧不退。在住进ICU之前,儿子问智喜:“鲨鱼是不是很可怕?小朋友们都说我像鲨鱼,不跟我玩。”智喜很认真地告诉儿子:“鲨鱼平时都很温柔,受到危险才自保,妈妈可以下海拍给你看。”

她做了决定,要亲自下海给儿子拍鲨鱼,真正大海里的鲨鱼。“我想让儿子知道,他的妈妈虽然聋了,但仍然是可以下海的,他以后也会好起来,一切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

我们达成共识:智喜在海面浮浅,需要下潜的时候,由我代劳。为了完美拍到鲨鱼,我也租了一台潜水摄像机。

早上6点,我们抵达码头。船抵达礁群,我们换上泳衣、戴上面罩。温暖的洋流,带来缤纷多彩的鱼群。下潜不到5米,就听不清海面的声音了。智喜抱着摄像机,我们一直在找鲨鱼,但一只也没找到。大堡礁比较常见的鲨鱼有柠檬鲨、星鲨、锤头鲨,这些鲨鱼都是安全的,它们只爱吃冷血动物。就算遭到攻击,鲨鱼的鼻子很脆弱,只要朝鼻子来上一拳,我一个女人都能把它打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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