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准“杀猪盘”：中科院博士370天惊魂

中科院博士被骗至缅甸的新闻一度成为热搜，本刊特约记者对其采访后，还原了事情始末——

中科院博士被骗妙瓦底

2022年8月16日晚，刚到泰国准备开始新工作的张满意在同事的安排下乘船渡过了一条河，谁料，这条船却驶向了令人闻之色变的人间地狱……

时年34岁的张满意是山东人，本科就读于吉林大学，后来在中国科学院读硕、读博。2018年，张满意与比他小四岁的杨茜于网络相识。杨茜家在陕西，彼时在安徽一家医院工作。两人都喜欢文学艺术，而且对物质生活的要求都不高，他们成为灵魂伴侣，虽然是异地，感情却一直很好。

2021年9月，张满意毕业后，到中科院江西庐山植物园工作，他计划着与杨茜结婚的事宜。

2022年2月，杨茜在一次体检中查出早期乳腺癌！

不过，医生说，她的情况不算严重，因为发现及时，进行治疗后，痊愈的可能性极大。然而，很有责任感的张满意十分担忧，他借了点钱，但这根本不足以支撑起女友的后续治疗。

张满意压力越来越大——母亲因病瘫痪多年，父亲一直在照顾她，没有收入来源。张满意每月工资只有四五千块，抗风险的能力弱，他很想给自己爱的人足够的生活保障。焦虑的他决定，放弃自己热爱的工作，再寻一份待遇较好的工作以支撑起生活。然而，接连投了一二十份简历，却没什么回应。

2022年4月，张满意偶然在社交软件上看到了中介发布的招聘信息，一家新加坡的交易所招聘客服人员以发展欧美市场，岗位要求是，男性，年轻，精通英语。这份工作底薪约15000元人民币，加提成最高可至数万元。这个工资水平在新加坡来说很正常，想到那边华人多，应该能很快适应新环境，张满意便投递了简历。之后，中介回复了他，并引他对接了该公司负责招聘的男人叶明峰。

叶明峰审核了张满意的资料，一个月后，发来入职通知。张满意将此事告诉远在西安、因病在家休养的杨茜，杨茜劝道：“能不能在国内找份好点的工作？”相恋几年，她很清楚男友的为人，张满意虽智商高，但性格内向，缺乏社交能力，因长期钻研学术，心思单纯，不懂人情世故，她担心他去了国外无法适应新环境。

然而，张满意认为，这是他眼下最好的选择。慎重起见，他浏览了叶明峰发给他的公司的官网，十分正规。他告诉女友：“我工作两年就回来结婚。”杨茜微微心酸：“那就去试试吧，如果不好就回来。”

张满意专门要求和中介签了一份协议，要求他确保工作内容、底薪、工作时间等，按合同，对方收取了张满意一万块中介费。

2022年6月，张满意正式辞职，并等待公司方面帮他办理入境。谁知，叶明峰告诉他，由于新加坡疫情防控严格，入境手续很难办，他让张满意先去泰国分公司工作一段时间，等新加坡管控放松后，再转岗回去。张满意核实了新加坡、泰国的入境政策，又在公司官网查询到确有分公司，便同意了。哪知，满以为很快能出国的他在机场附近宾馆住了近一个月，工作签还没给他办下来。

叶明峰解释，泰国办事效率低，还得一个月才能办下来，他建议，张满意先自行走旅行签证入境，然后公司再去帮他办理转签手续。此时的张满意已管不了那么多，辗转多地，才成功从香港飞达曼谷。

2022年8月12日，安全落地的张满意马上告诉女友，他已平安抵达，并且已和同事接了头。第二天，同事带着他乘机到达了泰缅边境小城湄索，这里面貌破败，张满意有些失望，甚至萌生出回国的念头。然而，当时回国的机票价格很高，他宽慰自己，等转岗回新加坡，一切也都值了。

叶明峰打电话给张满意，让人带他先去公司看看。坐车到中途，他们需要乘船经过一条河。天擦黑，张满意根本看不清周围的环境，有人收走了他的手机，称要给公司检查。等下了船，转车到了一座巨大的厂区并入住一间单独的宿舍后，张满意忽然发觉，一切都很不对劲——

蛰伏等待破局逃生

这里四面是围墙，门口有带枪的军人把守，不可以自由出入，如果想吃饭，只能叫外卖！虽觉得奇怪，但他没有机会找其他人打听。直到四五天后，张满意被通知去一间很大的办公室上班，一进门，他就呆住了。里面大约两三百人，年纪大约三十岁以下，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台电脑，桌上摆满了手机。

有个人自称组长，走向张满意：“我是你上司，现在来给你培训！”组长要求张满意把自己打造成白领女性的角色，教他如何寻找目标客户，如何运用话术。张满意听得云里雾里，觉得很怪异，当听到周围人说这里是缅甸时，他如遭重击。

“我不能干，也不想干！”张满意态度坚决，组长似笑非笑：“可以啊，那你得拿钱赔付，不然，得干满一年，我们再考虑放你走。”

家里和女友那个情况，他哪里拿得出钱来。此前，他在网上也刷到过缅甸电信诈骗园区的短视频，知道这里环境恶劣，如果强烈反抗，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他只能假装顺从，暗中观察是否有机会逃跑。但，园区围墙足足有四五米高，还加了高压线，岗哨上有保安，插翅难飞！

张满意只能像所有人一样被迫工作。诈骗公司的管理非常严密，他们把两三百人分成几个团，每个团又分组，每组约十人，由组长直接负责。公司设置了二十多条不能触碰的红线，比如，不能在公司拍照、不能用私聊软件发送定位、不能向外人透露公司真实情况、不能对客户有同情心理等，若触碰红线，会遭毒打甚至转卖。

受害人来自各个国家，但大部分仅初高中学历，老板直言，就是看中了他学历高，知识面丰富，英语水平高，应该能为公司挣大钱。张满意被分配做欧美盘。每次组长给新人培训后还会进行考试，若考试不过关，会受到惩罚。周围人被打得嗷嗷叫，他心里直发紧，好在，得益于他学习能力强，从没有因为考试问题被打过。

培训结束后，他被迫上岗。按照公司要求，他在网上是三十岁左右的白领丽人，负责与欧美的中老年男性群体聊天，等到感情成熟时，有专人引导那些人“投资”，这就是俗称的“杀猪盘”。

从小到大，张满意都是一个循规蹈矩、品德良好的人，因此，被迫做的这些事情令他十分难受。每天长达十八个小时的工作令人精疲力竭，而更诛心的是，这里所有人的尊严都被狠狠撕碎，扔在了地上——只要被督导发现有人出现工作不认真的情况，就会当众惩罚。上下蹲、平板撑、穿裙子当众跳舞、在厕所吃饭，一件比一件令人羞愧，若有人敢反抗，立马就会被送至旁边的兵站挨揍，就算遍体鳞伤，也没有人会管，熬不下去便是死。

生活里那唯一一丝微光，就是他能和父母、家人通电话。原来，公司没收了他们的私人手机，但却允许他们用公司专用的手机向家里报平安。

那天，他获准打电话，他按住内心的激动，拨通了杨茜的电话。当电话那头传来女友熟悉的声音时，张满意一下子鼻酸得厉害。

盯梢者正紧紧看着他，张满意强忍着奔涌的情绪，故作轻松：“我到了这边以后，国内的手机卡不能用了，微信也登不上去，所以失联了几天，你别担心。”养病的杨茜正因联系不上男友焦灼：“我是说怎么回事，这几天心里一直不安稳。你怎么样，在那边还适应吗？新工作环境还行吗？和同事们还能处吗？千万不要勉强自己，不行咱就回来哈！”

想到女友还在和病魔苦苦抗争，自己却深陷魔窟，张满意眼角更酸胀得厉害：“这里的环境虽然比国内差一点，可但愿只是过渡吧。你一定一定要好好养病，注意身体，不要操心我。哦对了，我是用的同事的手机号给你打的，你回拨不太方便。”

公司规定决不能透露真实处境，他害怕和家人、爱人唯一联系的机会都没有了，只能服从。他又给父母打了电话，妈妈虽然瘫痪，却关心着儿子的点点滴滴，而他，只能强颜欢笑。

到底何时才能破局？每天的工作时间长达十八个小时，张满意心力交瘁之下，人都瘦脱了相。

在妙瓦底园区的第一个月，公司发放了六千元现金，这是他们对于新人的“宽待”。但是，从第二个月起，公司只给业绩提成，这意味着，如果没骗到人，就没有收入。

由于全世界反诈力度都很大，张满意和很多人一样，根本没有业绩，为此，经常受体罚。思来想去，他还是想找机会逃跑，但同事中传言，有人因逃跑被乱枪打死，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不能死，父母、家人、女友，都等着他回去呢！

因为此前老板曾许诺，张满意在园区待满一年可以走，尽管这可能是谎言，可这支撑着他熬下去。日子一晃到了2023年春节，以往过年，张满意都陪着父母和女友。在电话中，他只能一个劲地解释，现在机票正贵，等回头价格降下来了，他一定会找机会回去的。挂了电话，他被浓郁的悲怆裹挟着，盯着电脑屏幕很久很久。

突然，张满意想到，电脑上是可以安装手机模拟器的，通过这种软件对外发送消息后删除，是查不出痕迹的！他浑身血液翻涌，趁人不注意时，偷偷点开电脑版手机邮箱，给女友发了一封邮件。

“我被骗到缅甸妙瓦底一个电诈园区了，时刻被人监视，在电话里无法透露。你按照我提供的信息下载这个聊天软件，咱们只可以通过这个软件联系。”聪明如他，想出了障眼法。

收到邮件的杨茜震惊不已，接下来是无尽的担忧，她马上将情况告知了张满意的父母，随后下载聊天软件，和张满意开始沟通。公司的人会随时检查张满意的电脑和手机，因此，他十分谨慎，和女友聊天后，会立马删除信息。

杨茜得知男友被困后，马上将张满意偷偷发来的诈骗公司的内部学习文档保存好，以做证据。她想立马报警，然而她听说，妙瓦底是无政府武装战乱区，就算在国内报警也没用，她不敢轻举妄动，担心园区知道了张满意向外泄露情况后虐待或是转卖他。男友身处险境却无法救出，杨茜焦灼不已。

2023年2月，杨茜的父亲查出了癌症晚期，她更加崩溃，但平复情绪后告诉张满意：“这段时间我可能不方便和你联系，我要回西安带我爸检查。”

张满意直觉不对劲，想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给杨茜留言询问。“抽查！”炸雷般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张满意心里一紧，慌张之下，他想藏起手机，可眼尖的制度督导长立刻发现不对劲，一把抢了过去，接着，指着他大喊：“他在私下和人联系！”

屋内氛围突然凝重，所有人都齐刷刷看着他，张满意呆滞住，他不敢大声辩驳，也不敢做出什么举动，任由人推搡着将他送到了兵站，而他被狠狠踹倒在地，小腿粗的木棍子挥了过来……

370天后重见光明

骨裂般的疼痛在背上、臀部不断重复，张满意开始还因痛极而嚎叫，恍然间，他闻到潮湿地板上散发的土腥味，听到蚊虫嗡嗡的声音，视线无法聚焦。他太疼了，疼到无法入睡，可这，还不是结束。

张满意又被单手铐在墙上，那个高度很虐人，根本无法蹲下，人只能笔挺站着。每天，张满意都要站上十几个小时，晚上才会被放下来，这时，他双腿已肿胀、麻木，完全不是自己的了。

他又被关进了一间仅十平方米的禁闭室，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通气。每天，张满意只能吃一顿饭，而且，吃饭的时间很不稳定。饥饿、疼痛、孤独、绝望，如果不是亲历，谁能知道，在世界上有这样一处地方，如此泯灭人性，所有的人都是囚徒。

而另一边，杨茜发现男友已失联很长时间了，焦虑不堪。她无数次摸出手机查看消息，却没有男友的回音。

在张满意被折磨整整两个月后，老板舍不得放弃他这个高学历人才，提出，只要他好好工作，就能从禁闭室放出来。他马上假装顺从，终于被从禁闭室中放了出来。

总算回到了公司，张满意知道，他不能再拖下去了。他马上用公司的专用手机向女友报了平安。害怕女友担心的他隐瞒了自己受罚的事，只简单解释，他们的聊天记录被公司发现了，所以关了禁闭。

趁人不备，他又给同学和杨茜分别发送了求助邮件，在邮件中写道，他很想尽快获得解救并回国。

尽管张满意的家人和杨茜先后报了警，可由于妙瓦底情况特殊，救援无法展开。

2023年6月，张满意的师妹知道他的情况后，马上和杨茜联系并确认了此事，在网上发文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