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麻将的妈妈,永远活在孩子去世那天

作者: 毛豆

儿子被车子撞倒,老高从单位赶来,妻子从麻将馆赶来。儿子去世后,老高哭喊着要揪出凶手。妻子抱着遗体,她怨恨老高,也怨恨自己,并在怨恨中继续打了二三十年麻将。

这只是故事的开始。

“省心”租客夫妻,频繁扰民被投诉

我叫刘晓,是一个湖北媳妇,2019年宝宝出生后,为了方便照顾孩子,跟婆婆住到了一起,忍痛将婚房出租,以补贴家用。

老高是市里公交集团的退休职工,两年前他通过中介想租我闲置的婚房。老高六十二岁,身材瘦高,头发花白却被他梳理得油光齐整,拎着一个皮质公文包,一副老派优雅气质。

初次见面,他在房子里转悠,边转悠边说:“小刘啊,我们挺投缘的,你以后就叫我高叔吧。高叔我啊,光是退休金一个月就有四千五百元,我还承包了一个收费车棚,绝对按时按点给你打房租。”

派头复古,讲话浮夸,但有一点好,老高不讨价还价。

准备出发跟着中介去门店签合同,老高才想起向我介绍身后的女人:“大侄女,这是你婶子。”这个身材微胖的女人叫陈娟,现在她成了我的婶子。所幸老高后来提到的儿子上大学去了,否则我还得凭空多出一个弟弟。

陈娟成了我的婶子以后,才像老高一样开朗起来,她拍着胸脯向我保证:“小刘你放心,我们全家都是讲究人,每天都会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她找出一张湿纸巾,擦拭门把手、窗框,嘴里念叨着:“你们年轻人不注意边边角角,我可不一样。”

午后,一行人出了门,老高继续掏他的家底:“小刘啊,我们尽量签长点,我们家拆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建好回迁房。”这家子收入稳定,家庭成员简单,可以签长期租约,对我们而言是好事。

老高准备得很充分,抵达中介门店从公文包里掏东西,夫妻双方的身份证复印件、印泥和签字笔……他戴起老花镜,开始看合同:“嘿嘿,得好好看看,关乎法律无小事。”

在场所有的人,五位正在努力对抗午后瞌睡的中介,以及我和我的老公,都以为老高不过是装模作样看几眼。一个老派男人假装认真生活,我们作为他新收的侄子侄女,当然要予以配合。十余分钟过去,我和老公感到局势不妙,老高当真在逐字研究合同条款,且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我们的婶子,身材微胖的陈娟,坐在旁边靠着墙,已经睡着了。

门店经理等得犯困,叉着下巴在办公桌边昏昏欲睡,一不留神脖子收了劲儿,脸砸到桌上,发出“嘭”一声巨响,鼻子破了。得益于这声巨响,几名下属精神起来,着急忙慌搀扶经理去卫生间止血。

经理仰着头从卫生间出来,决定劝一劝老高:“高叔啊,那都是制式合同,不会坑您也不会坑他们,您就放心吧。”

老高头也没抬,说:“高叔知道是制式合同,就因为是制式合同,我才得认真一点儿,万一真有什么毛病,可就不是一家两家的事了。”

“真有什么毛病,您能看出来似的。”经理埋怨了两句。“怎么看不出来,高叔我前两年刚过了司法考试的。”老高的双眼终于离开那份合同。

若真如老高所说,那么他是六十岁才过的司法考试,大家兴许见过“一把年纪去参加考试”这类故事,可都没见过真正的“花甲考生”。眼见大家不信,老高抄起公文包找证件,左右找不着:“我今天没带,我回去找去。”起身要走。

我和老公赶紧劝住他。经理当即换了脸色,笑着说:“您别回去找了,您继续看合同,万一真有什么毛病,可就不是一家两家的事了。”

约莫一个小时后,老高一字一句看完了合同。“没毛病没毛病,你们这家公司很靠谱的嘛。”老高签了字,付上押金、租金和中介费。

交上钥匙之后,出了中介的店门,老高对我们说:“你们要是有什么法律上的问题,大胆来找高叔,高叔考过了司法考试的。”

经理追出来,喊道:“高叔,你把我婶子忘了。”

一个月后,邻居小张在小区业主群里投诉我,说我家打麻将吵得他家孩子做不成作业。

老高夫妻为人热情,大概是找了朋友来聚会,应当不至于吵闹得多么严重,是小张小题大做了吧。我于是搪塞了小张几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应该是我家的租客搞聚会,我叫他们以后注意点。”

随后我给老高打电话,讲了邻居投诉扰民一事,叫他注意些。老高解释:“高叔我平时太忙啦,你婶子又不愿意跟我一起。我怕她在家憋坏了,就找几个朋友陪着打打麻将。这次可能太吵了,我们以后一定注意。”

老高态度这么好,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小张也很满意,听闻老高带着水果和牛奶上门赔罪去了。

平静日子没过几天,小张又在业主群里投诉。我是向着老高的,心想小张这是仗着老高好欺负,吃完水果、喝完牛奶又来进货了。不料,上下楼的住户,也纷纷站出来,指责我家租户太扰民。

粗略数了数,投诉的有十来户,老高想要息事宁人,得把楼下小超市搬空。由于担心老高把退休金搭进去,我决定出面跟他谈谈。得逮个正着才好,以免冤枉了老高,我就叫小张听到隔壁有人打麻将时知会我一声。

第二个周末,小张来报信,麻将局开了,正打得火热呢。“你再不来,楼就要塌了。”小张说。

我赶到时,陈娟跟邻居们吵过一架,已经关上门继续打麻将了。我向邻居们保证,今天就能解决此事,以后绝不再扰民。

“婶子,开开门,我是小刘啊。”我敲了敲门。

陈娟打开一丝门缝,看了我,看了身后的邻居,又来看我:“小刘啊,婶子打麻将呢。”

“表姐你还打不打啦?”里头有人喊道。

“赶紧的呀。”又传来催促喊声,换了个人。

我客客气气对陈娟说:“您可以打麻将,但您得叫朋友们小声点,您这吵得邻居家儿子都看不下书了。”“儿子?啊,是啊,我儿子……”陈娟忽然神色慌张,不管我了,重重合上大门。

沉迷麻将的妻子,是他心底最深的痛

左右敲不开门,我只好掏出备用钥匙。

开门下脚立即踩到花生壳、瓜子壳。客厅中间摆着麻将桌,角落墙上挂着一匹白布,布上写着“公用电话”四个字,字前摆了老式小方桌,桌上是一台固定电话机。陈娟的三位麻友有说有笑,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去看麻将。至于陈娟,完全没理我。

我气得脑门发汗,大声质问陈娟:“你们怎么把我房子弄成这样?”

陈娟对面的寸头男人笑着说:“租都租给人家了,你管人家弄成什么样,还给你的时候打扫干净不就行了。”“就是就是。”其他人附和道。

“老高呢,叫他回来。”我大声喊道。“别喊别喊别喊。”陈娟扭头看向角落那台固定电话,“电话响了要听不到啦。”“电话还没响,赶紧打你的。”寸头男人催促陈娟。

陈娟盯着那台固定电话,在寸头男人的催促下,随手从四张一饼中抽出一张,扔了下去。

寸头男人将面前麻将推倒,说:“胡了,表姐你又给我点炮啦。”四人开始洗麻将,陈娟洗了一会儿,问大家:“老高怎么还不给我挂电话呢。”

我见陈娟油盐不进,只好打电话找老高。“又打麻将了?我马上回去。”老高在对面说。

穿着荧光工作服的老高,是拎着扫把回来的,他对着寸头那几人胡乱拍打。几人逃出大门后,在邻居们的瞩目下乱窜,寸头逃到步行梯口,回头指着老高喊道:“高老头你敢拿扫把拍我,高老头你给我等着。”老高将扫把撇过去,说:“你吓唬谁呢?你懂几条法律?”寸头往右一躲,溜了。

赶跑寸头,老高喘着粗气,一一向邻居们道歉,再三保证日后会管住老伴,不再扰民。大伙儿见到这花白老头低三下四的样子,心里不忍,慢慢散了。

送走邻居们,老高转而向我赔礼:“小刘啊,是高叔我没看好你婶子,高叔给你说声对不起。”“谁家的经都不好念。”我试图安慰老高,“你也劝劝婶子,以后少打点麻将。”

回到房中,老高动手收拾地板。陈娟还坐在那儿,盯着那固定电话,她见到老高,情绪激动地奔过来揪着老高的白发,骂道:“你怎么一个人回来啦?你怎么不给我挂电话呀?”

老高疼得五官拧到一起,他忍着痛抱起妻子,回卧室喂了两粒药,慢慢安抚她入睡。历经这场闹剧,我攒下不少疑问,老高也意识到了这点,他轻手轻脚退出来,关上房门,对我说:“小刘啊,我们明天约个时间具体聊聊吧。”

我答应了。临出门,我瞥了一眼那台固定电话,它并没有插上电话线。

次日,老高约我到一家奶茶店。“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来奶茶店谈事。”老高说。我带着五岁的儿子,想着谈完了事儿陪他到处玩玩。

我不喝奶茶,老高也不喝,于是只给我儿子点了一份水果捞。

水果捞里有两片杨桃,儿子坐在我腿上,用勺子戳那杨桃,扭头对我说:“妈妈,这个是星星。”我接过勺子,舀起一片杨桃,送到儿子嘴前:“那你试试星星是什么味道。”儿子咬了一下,当即皱起眉头:“妈妈,星星是酸的。”

我和儿子笑了,老高不笑,有泪水在眼里打转,“我儿子小时候也这么聪明。”“儿子上大学了,不跟你们亲近了是吧?”我用手接走儿子吐出来的杨桃。“不是这个儿子,是另外一个。”老高说。

儿子从我腿上跳走,举着勺子到处溜达,我看着儿子,问老高:“你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吗?”

老高的目光随着我儿子来来去去,他说:“现在上大学的这个是收养过来的,亲生的那个上三年级的时候被车撞了。”

二三十年前,老高在公家做事,陈娟没有工作,喜欢打打麻将。儿子辰辰年纪小却十分懂事,陈娟有时沉迷麻将忘了做饭,儿子就抱着饭盒去老高单位里,找老高给他打饭吃。辰辰不光自己吃,还会给陈娟带回一份。

这样的事情有过好几回。老高气坏了,每回都得用单位电话给社区小商店去电,让老板帮忙告诉陈娟来单位接孩子。

“说起来也是命,出事那天电话老打不通,后来才知道那个老板出去串亲戚了。”老高的目光从我儿子身上移开,看向外面远处,“辰辰跟我说,‘爸爸,不用妈妈来接我,我自己能回去。’我说,‘外面车多人多不安全,你就在这待着,等爸爸下班了一起回去’……你猜辰辰后面说什么?”

我摇摇头。老高吞咽一下口水,深吸一口气,把气呼出来,才继续说:“辰辰说,妈妈还没吃饭呢。我心想,这么懂事的孩子,是该让他走这一趟,可又实在放心不下。辰辰真的很懂事,他看出来我放心不下,又跟我说,他都三年级啦,来的时候都没事,回去肯定也没事。我就说,那你去吧,注意安全。他还笑,叫我放心,谁知道半路就被车撞了。”

老高很痛苦,似乎二三十年过去,那种痛苦丝毫未减。可我一时无法感同身受。这时,我儿子跑回到我面前,他用勺子舀起余下那片杨桃,递到我的嘴边,笑着说:“妈妈,给你吃星星。”

我忽然心里一紧,像是被人拿针戳了一下心脏,愣愣地嚼着那片酸杨桃,眼泪莫名掉了下来。

紧守电话机的妈妈,永远活在儿子去世那天

老高看我掉泪,有些手足无措:“嗨,高叔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妈妈你怎么哭啦?”儿子问我。我抱紧儿子,说:“星星太酸啦。”“可惜啊,缘分浅了,缘分要是浅了,什么事情都干不成,什么人都留不住。”老高摸摸我儿子的脑袋,“你婶子后来怨我,怎么不挂电话叫她去接儿子。”

“她怎么好意思怨你?”我心里来了气。

“后来不知怎么的,她脑子就不太好使了。有几年像正常人,什么都能干,我们还收养了另外一个儿子。有时候呢,她又不像正常人,找几个人到家里打麻将,一边打麻将一边等我给她挂电话。”老高想了想,继续说,“其实她心里也在怨自己,怨得太狠才把脑子闷坏了。”

“妈妈,我们去儿童乐园吧。”儿子扯扯我的衣角。“妈妈跟爷爷在讲话呢,等会儿再去哈。”我安抚儿子。

“小刘啊,高叔我本来没想着跟你讲这些,但是看到这个小机灵鬼我就收不住了。高叔今天找你是想跟你保证,以后绝对不让你婶子叫人到家里打麻将。我儿子准备放暑假了,临时再找房子怕是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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