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个乐团兼容你：一群“沉睡”晚星的燃爆之旅
作者： 锦玥
“最渺小的我，有大大的梦……”在抖音号“深圳市爱特乐团”的十周年视频上，一群特殊的大孩子在爸爸妈妈的带领下，动情演唱着。
爱特乐团，意为“爱特别的他”，乐团成员均为星星的孩子。68岁的孙莉莉是乐团发起人，也是乐团吉他手、钢琴手、双排键演奏员，以及重症孤独症患者贝贝的妈妈。40年的过往，从岁月深处滚滚而来。
一个人
1983年，贝贝出生在美丽的杭州。长长的睫毛，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红红的嘴唇，孙莉莉和丈夫寿虹越看越喜欢。
贝贝上托儿所时，老师说，贝贝不跟小朋友一起玩，甚至从不和人对视。孙莉莉也发现，儿子说话越来越不清楚。夫妻俩带着贝贝到处寻医问药，却无果。
之后读幼儿园，寿虹有次去接贝贝，发现他被老师绑在椅子上，因为他不听指挥。听完丈夫的描述，孙莉莉的眼泪当时就掉了下来。
不久，贝贝在南京被确诊为重症孤独症。医生摇了摇头，说“无药可治”。孙莉莉把儿子搂在怀里，失声痛哭。她拒绝了留贝贝在南京康复的方案。她不信邪，自己的儿子，她要自己带着做康复。
回到家，夫妇俩尝试把贝贝送进学校，最多一天就被劝退。送到特殊学校，贝贝把同学从楼梯推下去，也被要求转学。两人决定，自己在家教贝贝。之后，贝贝用一个月时间才学会了握笔，学会写“一”字更是用了大半年。
贝贝的行动能力也在消退，他走路不会“走”，而是蹦，奇怪的举动惹来很多异样的目光。夫妇俩都是单位的中层领导，何曾受过这种眼光？但孙莉莉顾不上那么多，她坚持要带着儿子走出去。
后来，孙莉莉带全家来到深圳，经人介绍把贝贝送到深圳元平特殊教育学校。
15岁的贝贝，依然像个宝宝。一次，孙莉莉说：“贝贝，你不能吃辣椒。”贝贝说：“你不能吃辣椒。”孙莉莉又说：“我能吃，是你不能吃。”贝贝答：“我能吃，你不能吃。”孙莉莉索性不解释了，拉着他的手说：“管它能不能吃，以后你和我都不吃。”
18岁，贝贝毕业。无所事事的他，让夫妻俩无措。寿虹带贝贝去打球，贝贝不感兴趣。寿虹的各种乐器，对他也没有吸引力，硬塞给他，他还会摔东西。
2003年，孙莉莉的单位破产重组，她顺势下岗，专职在家陪贝贝。一天，夫妻俩带贝贝逛商场时，寿虹买了个90块钱的电子琴。他弹完电子琴，贝贝破天荒地说：“爸爸不弹，贝贝想弹。”
寿虹在旁边唱着“哆来咪”，贝贝竟准确弹出了音阶。夫妻俩一遍遍变换着音阶，贝贝就一遍遍跟着弹。电子琴就像一道光，照进了他的世界。
孙莉莉带着20岁的贝贝去琴行报班。身高1.86米的贝贝，又摇头又甩手的怪异行为吓退了女老师。一位年长的男老师勉为其难，说先试试乐感吧。
贝贝坐在钢琴前，伸出疤痕累累的双手。“这是孩子发泄情绪时留下的。”男老师吃惊又心疼。贝贝通过测试，他收下贝贝，但要求孙莉莉“全力配合”。
孙莉莉没想到，所谓“配合”是要比贝贝先学一步。已经48岁的她，从零开始学习“天书”五线谱。她在白纸上反复画，然后反复背会，再去教贝贝背。
一个月后，贝贝背会了简单的五线谱，他可以聚精会神地坐在凳子上，练两三个小时琴。而孙莉莉俨然成了半个老师，弹错一个音符她都能听出来。
渐渐地，贝贝词汇量大了，语言能力也强了。夫妻俩不再是他眼中的“透明人”。一起回家时，贝贝会用手抵住楼栋玻璃门，等他俩进来后，再关上门；孙莉莉病了，贝贝会说“妈妈去医院”；吃饭时，寿虹不在他就不吃，一定要等到“爸爸回来一起”。
每天傍晚，一家三口会去散步。夕阳下，三人手拉手，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命运的齿轮开始了转动。贝贝在5年里拿下钢琴10级。孙莉莉带他去熟人在的酒店，问能否让贝贝来弹琴，对方说“酒店有形象，觉得不太好”。后来，在她的努力下，贝贝总算可以在每月最后一个周日，到深圳威尼斯皇冠假日酒店大堂表演。尽管是作为公益活动，报酬就一顿自助餐，她依然很高兴。
2013年，30岁的贝贝受邀参加浙江卫视《中国梦想秀》节目，大放异彩。远在加拿大的好友告诉孙莉莉：“贝贝都上这边报纸了！”
贝贝一家成了圈子里的名人，很多人慕名来取经。孙莉莉有了个新的想法：一个人走得会快，但或许一群人能走得更远。
一群人
孙莉莉想成立乐团，一个只属于孤独症孩子的乐团。她发现，有不少孤独症孩子，都跟贝贝一样热爱音乐。这个想法，让5个妈妈为之一振，也不乏忐忑：这，能行吗？她说：“贝贝行，其他孩子也行！”
办乐团的初衷，是“提高孩子能力、建立家庭自信”，翻译成更加通俗易懂的，便是——“大龄星娃和家长们都没地可去了”。就像贝贝，在特教学校待到了招收上限18岁，如果不是钢琴，他只能窝在家里。比贝贝小16岁的涵涵，也面临着义务教育阶段的最后时刻，妈妈带他成了团里第一个成员。
爱特乐团，如此出炉。所谓“爱特”，是因为孤独症的英文缩写“Autism”，首字母谐音是爱特，也寓意“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孙莉莉热情高涨，却险些出师未捷。她去注册乐团，才发现自己没有资质。她傻了！是贝贝“拯救”了乐团——相关部门得知她是贝贝妈妈，才给她开了绿色通道。
2013年10月，爱特乐团在深圳正式成立。启动资金是售卖贝贝画作的收益和爱心人士的捐款，但这些钱，无疑是杯水车薪。
乐团没有排练场地，也没有经费租场地，还没有钱请老师，更没有老师愿意教6个“贝贝”。孙莉莉到处求人，才打动了教过贝贝钢琴的陈辉玲老师。
只不过，钢琴不便搬动，合奏并不现实，陈老师想起她在师范学校时教过的电子琴课程，试着说，电子琴合奏也好听。妈妈们赶紧问，买什么型号的电子琴。她又到处打电话，去问更多其他的老师。
第一次排练，就在孙莉莉家客厅进行。妈妈们一手拉扯着孩子，另一手提着二十多斤重、“老师说的那个型号的琴”赶来。
那天的画风是这样的：6个大孩子摇头晃脑，各自为政，别说弹奏如“一锅粥”，连安静待着都显得困难；上课时，他们要么目光放空，要么看向身边的妈妈。
见陈老师面露难色，孙莉莉忙握着她的手，央求她一定要相信这些孩子能行。其他妈妈也投来期盼的目光，陈老师使劲点头：“只要你们家长不放弃，我就不放弃！”话是这么说，她心里还是没底。
下课后，孙莉莉召集妈妈们，嘱咐她们按自己当初教贝贝钢琴的流程来，哪怕死记硬背，也要先记下孩子要弹的部分，再逐一教给孩子，让他们记在脑子里，该在哪里弹，该在哪里停，然后反复练习。
“很多家长很绝望，觉得怎么也教不会孩子。但其实，1遍10遍教不会，100遍也教不会，但教1000遍，他还是能学会的。”孙莉莉就是这样。她常常坐在贝贝身边，一教就是一天。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这天，陈老师刚抵达门外，竟听到了像模像样的电子琴合奏声。她惊呆了，迫不及待地推开门，发现孩子们正专心致志地弹奏《加勒比海盗》，C位的贝贝尤其陶醉，脸上笑容根本止不住。
而他们背后的妈妈们，有的在轻打节拍，帮忙对上节奏，进行强弱拍引导，有的在帮着翻乐谱，还有的在动作一致地指出问题，做好记录。陈老师泪目了。
陈老师留了下来。孩子们进步很快，在她和妈妈们的指导下，学会了一首又一首电子琴合奏曲。
排练小有成果，无处表演又成了新的难题。在孙莉莉带动下，大家到处寻找机会，敬老院表演、楼盘销售展会、企业文艺汇演……给上台就行！
第一次演出，是在南山社区举行募捐义演。演出临近，一个孩子忽然崩溃，急促地拍打着电子琴，还一把将琴推到地上，开始大哭。妈妈安抚了半天，打电话叫来在外打工的爸爸，他才渐渐平复。爸爸停止了工作，索性又陪了他整整三天。
类似风波不断，但并未中断演出计划。那天的演出，是在一个露天的水泥台上。寿虹和其他妈妈们都成了乐团义工，乐器调音、搬动重物，忙东忙西。6个孩子第一次穿着西装，齐刷刷地出现在舞台上。
台上，孩子们全神贯注地弹奏；台下，家长们紧张得握紧了拳头。即使观众寥寥，表演结束后，他们仍列队鞠躬致谢，郑重得像是身处维也纳金色大厅一般。
四十摄氏度高温下，每个孩子都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一些观众擦着眼泪，孙莉莉和妈妈们相拥而泣。
这次演出，爱特乐团募捐到320元善款。孙莉莉赶到基金会，想走正规渠道把钱分给孩子，工作人员看了都笑，让她拿回去，“这点钱还不够我们数的！”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演出。有些妈妈开始动摇：排练厅太小，每次排练都要倒好几次公交车，孩子背着20多斤的电子琴，在车上还要忍受异样的眼光……孙莉莉很焦急，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她去找南山区残联求助，总算借到了一个专业的排练厅。
贝贝不缺演出机会，毫无名气的爱特乐团想持续演出，孙莉莉只能“利用”贝贝的资源。有人笑她傻，资源多重要啊，干吗要和别人分享！她只是笑了笑。
恰好，南山区残联邀请贝贝参加2013年迎新会。孙莉莉试探着说：“我们有一支乐团，都是和贝贝一样的孩子，演奏水平不低于贝贝，他们更需要演出机会。这次能让我们以乐团的名义参加吗？”
对方答应了。妈妈们欢呼雀跃，孩子们清澈的眼神里泛着光芒。
不久，贝贝又提出要学吉他。寿虹不同意，觉得母子俩学钢琴就很辛苦了，何必再来一遭？孙莉莉却说：“我不怕辛苦，我陪着儿子学！”后来，贝贝不仅拿下了吉他，还学会了双排键等多种乐器。
随着演出机会越来越多，乐团变得小有名气。来乐团“支教”的老师越来越多，孩子也越来越多，新加入的乐器也越来越多，古筝、陶笛、双排键、架子鼓……爱特乐团，开始闪闪发光。
向云端
为了获得更多的演出机会，孙莉莉和妈妈们商量着，要把乐团往职业方向上培养。
2014年，在深圳广电集团音乐频道支持下，乐团举行了第一届“星星音乐会”，此后一直不间断举办。同年，深圳市关爱行动基金会成立了“动听102·爱特基金”，为孤独症和心智障碍人士免费开展音乐绘画等培训，优秀的孩子可以随时补充进乐团来。
漫长的岁月里，乐团成员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贝贝、涵涵、艺豪、小睿等孩子坚持了下来，帅气的小岱、憨厚的添添、多才多艺的善云陆续加入。
新排练厅“蜗居”在南山阳光文体中心东边一角，需要穿过一条没有灯光的长廊，才能看到排练厅的玻璃门。上午十点半排练开始，乐声从门里传来。演奏时，贝贝和小伙伴们都很专注。
沉浸在音乐中，贝贝只顾着下一秒要摁哪个琴键，异常专注。但当一曲毕，他又回归了原始状态：抬起双手，拍拍耳朵，站起来晃一圈，走到孙莉莉专门买来供他们发泄情绪的拳击墙靶边，轻轻打上一拳再回去。
每成功完成一曲，孩子们都会毫不谦虚、迫不及待地玩命给自己鼓掌。妈妈们也会竖起大拇指。
排练结束后，“老大哥”贝贝会默默收拾一番，把塑料板凳摞起来，收起乐谱架，盖好钢琴布，收好电源线，检查窗子是否关好，再背起吉他包离开……
2020年5月，受疫情影响，乐团线下演出全部停止，一度陷入困境中。“新教室的费用还要继续交，家底快耗光了。”孙莉莉和妈妈们开完会，一致决定开设抖音账号“深圳市爱特乐团”。
她们开始更新日常排练和表演视频，还在线上开了“星星音乐会”。那天，直播间共计有2000万观众观看，实时在线高达1万人。
一年后，乐团的粉丝超过了10万。抖音公益每年都为乐团举办一次线上音乐会。热情的粉丝们日常催更，要看看小岱是否帅出了新高度，贝贝的笑容是否更加灿烂，涵涵的“社牛”是否越来越牛，小睿的架子鼓是否玩出了更多花儿……
2022年，乐团相继登上央视《越战越勇》《向幸福出发》等节目。更大的舞台上，C位的贝贝神色镇定，身后小伙伴们也已开始沉浸。而面对之后主持人的采访，他们都能对答如流。
这一年，乐团在字节跳动公益平台，发起“圆自闭症孩子一个音乐梦”公益项目。年底，在凤凰网行动者联盟2022公益盛典举办，该项目获颁“年度十大公益项目奖”。
2023年3月31日，乐团参加一场公益演出时，电鼓因线路跳闸断电，一时发不出声。台下的妈妈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孩子们依然该弹琴的弹琴，该打鼓的打鼓。鼓哑了，曲子照演不误。
4月，乐团与字节跳动联合举办了“你好星星的孩子”拾光公益音乐会。一场直播下来，他们收获了2000万人围观和近50万元善款。
5月，乐团去桂林演出。这是孩子们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去外地。妈妈们打趣地问他们，到外地有什么想法？涵涵抢答说：“在那演出，结交当地新朋友，拍照片，吃桂林米粉。”
话音未落，小岱接上了一句“好美味”。面对镜头，大家一起比V，齐声喊“耶”！
母亲节那天，孩子们给妈妈送祝福。小岱边说着“妈妈我爱你”，边紧紧抱住了妈妈。贝贝注视着孙莉莉，说“妈妈你辛苦了”。涵涵说“谢谢妈妈陪我成长”，添添把“你是最好的妈妈”送给了妈妈……
2023年8月31日，2023年度中华慈孝人物颁奖盛典在杭州举行。爱特乐团光荣当选“2023年度中华慈孝团体”，孙莉莉带着贝贝等人上台领奖。
9月13日这天，贝贝40岁生日会上，主持人问贝贝：“贝贝，今天是你的生日对吗？”贝贝笑着答：“对。”“那你能告诉阿姨，你多少岁了吗？”贝贝老实道：“不知道……”他笑了，大家也笑了。一旁的孙莉莉更是笑出了眼泪。
在孙莉莉和其他家长的努力下，十年来，爱特乐团开展了1000多堂免费音乐培训课，培训孤独症患者6000人次，参加演出超过100场。其抖音账号已拥有40.1万粉丝和1237.4万次点赞。
又是一天的排练时间。鼓手小睿举起鼓槌，大家立刻把手放在琴键或琴弦上，做好准备。鼓槌敲响三下，音乐瞬间响起。
小岱摇摆着身体吹奏陶琴，小睿转动鼓槌转出了鼓花，添添和涵涵一左一右弹琴，后方的善云轻拨电吉他，C位的贝贝有节奏地弹奏木吉他，笑容洋溢在每个人脸上。
一曲悠扬的《New boy》，演绎出了别样的春暖花开……
编辑/甄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