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星人手记:菜农儿子诀别贴牌人生

作者: 封波

27岁的女孩张佳佳不顾家人反对,决定去当殡葬师,并以此与母亲抗衡。这一次,她遇到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他却开煤气自杀了。

菜鸟殡葬师,半夜值班吓破胆

毕业后,张佳佳成了一名殡葬师。因为职业的关系,她从不和人握手,从不对人说“欢迎光临”和“再见”,也不参加婚寿喜宴。这些是行业禁忌,也是对他人的尊重。

入职时,一群新人围坐在一起八卦。有人神神秘秘地说,有个姓赖的师傅,据说坐过5年牢,不知道哪个“倒霉蛋”是他的徒弟。张佳佳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好巧,带张佳佳的师父正是赖国伟,大概45岁左右,做这行已经10年。师父留着小平头,高大魁梧,太阳穴上方有一条约10厘米的伤疤。他说话声音很大,一巴掌拍在张佳佳肩上,“小张,没事,熟悉就好了。”

张佳佳被他拍得生疼,一口气没喘上来,引起了激烈的咳嗽。师父尴尬地挠了挠头。

根据殡仪馆的传统,会安排新人值夜班,接待随时前来办理遗体存储业务的家属,美其名曰“练胆量”。那晚,张佳佳住在殡仪馆宿舍。

偌大的场馆,安静得能听到心跳。张佳佳走到大厅靠近门的位置,蜷缩在一个沙发里,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嘴里念念有词。突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她吓得直哆嗦,猛一睁开眼,面前就出现了一张硕大无比的脸。她“啊”的一声,吓得挥动双手,尖叫起来。借着幽暗的灯光和熟悉的声音,她认出来,是师父。

师父见张佳佳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白她一眼,说:“早知道带个女徒弟这么麻烦,就不要你了!”

张佳佳刚想辩驳,师父塞给她一听可乐,“给,压压惊。”那晚,师父陪张佳佳坐到天亮。他说自己刚入行时,经常看鬼片壮胆。张佳佳觉得这个师父真有意思。

经过三个月的系统培训,很快,张佳佳接到人生中的第一个活。那天,师父接到内部电话,说客户委托,亲人高空坠楼,需要殡葬服务。张佳佳赶紧拿上工具,跟他上了白色灵车。

赶到出事的小区,师父掏出手机,和客户沟通具体方位。但对方却支支吾吾,只发来了一张从高楼俯拍的照片。他们开着车,在附近兜兜转转找了好久,依然没有任何发现。张佳佳烦躁起来,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仰头灌了口水,“师父,这是人家恶作剧吧?哪有这样连地址都说不清的。”

师父仰着头看向周边的一幢幢高楼。突然,他定定地看向张佳佳,“不好!怕不是这客户打算跳楼,让我们给他办后事吧?”

啊?张佳佳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师父赶紧跟对方用微信沟通,并示意张佳佳报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摸排比对,警方锁定了客户的具体方位。

当看到客户半截身体都悬挂在27楼阳台上,两只脚在空中扑腾,张佳佳感到一阵眩晕。

解救并不顺利。可能是报警进一步刺激了客户的情绪,他整个身体已经完全朝外倾斜,一个不留神就会掉下去。见情况不妙,师父麻溜地上电梯,张佳佳紧随其后,直奔27楼。师父高举着电话,表明自己是一直和他联系的殡仪馆工作人员。

这个举动分散了客户的注意力,民警抓准时机一把将对方薅了回来。原来男人因为感情受挫,一时想不开,准备了结自己。

配合警方办完各种手续,张佳佳才惊觉,衣服早已被冷汗浸湿,贴在了身上。

师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这大半辈子都是送人去见阎罗王,没想到你第一次接活居然能抢回一条命,这福气我可要沾一沾。”

张佳佳很不好意思。

后来,接触往生者和家属久了,张佳佳渐渐意识到——那个值夜班怕见鬼的夜晚,恰恰是多少至亲想念死者的求而不得。

想通了这点,张佳佳对工作不再惧怕,一丝不苟地为他们换衣、化妆、整容,让每一个逝者以最好的姿态和家人好好告别,不留遗憾地离开是张佳佳给他们最大的尊重。

自杀的男人,签下遗体捐赠书

这天,和殡仪馆有合作的医院急诊室打来电话,交代有一名一氧化碳中毒的男子陆斌自杀,已经脑死亡,让殡仪馆派人去候命。

到医院,师父和工作人员对接后,领取了两个临时胸牌,交代张佳佳待会不要随意说话,一切行动听指挥。刚走到EICU(急诊重症监护室)门口,就听到了一阵喧嚣声。循着声音,张佳佳透过玻璃窗望去,一个50来岁的中年女人跪在医生面前,几个护士想拉她起来,每次都被她挣脱,又跪了下去,不停地磕头。

师父站在墙角,示意张佳佳对方就是今天要服务的客户,陆斌的母亲。

陆妈妈不停哀求:“他还有呼吸,还有心跳啊,医生,你救救他,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医生蹲在陆妈妈面前,扶住她的肩膀,说:“一旦拔管,他的呼吸和心跳会立刻停止。我知道做决定很难,但是EICU每天的费用上万,他最多只能撑一个礼拜……”

“求求你,救救他。”旁边一直沉默的陆爸爸突然开口,也“扑通”一声跪在医生面前。

张佳佳一阵发酸,赶紧背过身去,看向窗外。

一名行政人员匆匆赶来,冲医生耳语了几句。医生眼神突然亮起来,看了看陆家父母,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不明所以的陆家父母看向医生。医生拿出一张纸,说话有些磕绊,“有个情况,我们发现陆斌生前登记过人体器官捐献书……现在,有8名病人等待移植,需要家属签字同意。”

陆妈妈愣了足足半分钟,随后发出凄厉的惨叫。她冲向陆斌,企图拉他起来,“儿子,儿子,你醒醒!”

陆爸爸一把夺过医生手中的同意书,想一把撕碎,可能觉得不妥,最后将纸揉着紧紧捂在胸口,将身子撑在儿子床边。他弓着背,肩膀耸动,发出绝望的呜咽。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见状,师父悄悄挪到门口,小声提醒,“你们看看他随身衣物里有没有遗书之类的东西。”听见这话,陆家父母猛一抬头。

护士将他的外套递了过来。果然,在内袋里找到了一张器官捐献卡和遗书。

陆妈妈双唇颤抖,两三行的字,她看了又看。陆爸爸也扑过去,把纸张抢来正面反面看了又看。

他们身子渐渐发软,双双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医生捡起遗书,张佳佳快速瞥了一眼。上面只有短短两句话,大意是,如果他的器官还能帮助其他人的话,希望父母能够完成他的心愿,否则他将死不瞑目。

四周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陆爸爸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捐吧。”他无助地闭上眼,泪从眼角滑落。

“不行!”陆妈妈疯狂捶打着丈夫,“我不同意,儿子没死。”

“我说捐!”陆爸爸近乎咆哮地吼道,“你没看到儿子说不捐他永不瞑目吗?”他接过医生重新打印好的同意书,快速签上名字。

全体医护人员向陆家父母深深地鞠了一躬。陆斌随即被推进了手术室……

陆妈妈瘫倒在丈夫怀里。陆爸爸嘴里唤着儿子的名字,嗓子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张佳佳心里堵得慌,跑到楼梯间透气。师父拿出一根烟,在手中反复摩挲,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他幽幽地说了一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的时候亲人未必是最亲的人。”

三小时后,负责缝合的医生出来。陆斌的遗体已经恢复原貌,交还给家属。师父向陆家父母表明身份,准备将陆斌运回殡仪馆。

陆爸爸一把拉住他的手,“师傅,能让他回家吗?我想最后陪陪他。”

师父为难地表示,国家有明确规定,在医院死亡的人不准直接运回家。陆爸爸踉跄了一下。

师父迟疑了半晌,走到一旁打起了电话。十分钟后,他朝陆家父母点了点头。

陆斌的家在市中心的老旧社区。这是20世纪的老房子,台阶还是木质的,一踏上去咿呀作响,楼道很昏暗,只有一盏昏黄微弱的吊灯。

陆家父母打开房门。张佳佳环顾四周,房子大概五十多平方米,一张全家福悬挂在客厅中间,陆爸爸和儿子陆斌笑得很灿烂,陆妈妈天生冷脸,只有眼角的皱纹能看出含着一丝笑意。

师父打电话找合作的店家送来鲜花,忙着布置灵堂,张佳佳负责给陆斌净身换衣。

张佳佳为他仔细清洗面部,梳理头发,用毛巾帮他擦拭全身,热敷关节部位,低下头轻声说:“给你穿衣啦,麻烦配合。”

陆斌被鲜花环绕,一氧化碳中毒让他的皮肤呈现出樱桃红色,看上去圆润祥和。

一切打点妥当,已经是凌晨三点。师父困得扛不住,跑去车里打盹。

半晌,陆妈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张佳佳倾诉,“我卖了一辈子的菜,做了一辈子的下等人,吃了没文化的亏,就想着小斌能出人头地,过上好日子。”

“小斌从小就听话,研究生毕业考上公务员,现在已经是副科级了。”说到这,她加重了语气,“最近他还谈恋爱了,房子也买了,怎么会无缘无故自杀呢?”

“你们有没有检查下他的手机和遗物?”张佳佳试探性地问。陆爸爸慌忙起身,在屋里一顿翻腾,找到陆斌放在床头的手机。

手机需要密码解锁,他们把能想到的密码都试了一遍,一直显示错误。

张佳佳瞟了一眼墙上的日历,随手尝试输入昨天的日期。没想到屏幕居然打开了。

未尽的缘分,与贴牌人生诀别

从朋友圈看,陆斌早就策划好了这一切,并且决定把生命永远定格在昨天。

陆斌的手机桌面,除了微信,几乎没有社交软件。点开朋友圈,他最后一条微信仅自己可见,写的是:“30年来,我的人生被父母一手打造,我按照他们的意愿上学、工作、恋爱,可我特别想问一句,如果撕去这层懂事孝顺的皮,会怎么样?”

再往下拉,张佳佳翻看了所有仅陆斌自己可见的朋友圈。

“今天,隔壁阿姨和我妈抱怨,说刚上小学的儿子只知道打游戏。我妈居然对她说,那你得想法子治治。我们家小斌以前不听话,我就绝食给他看,当他的面惩罚自己。”

“刚毕业那会,我没找到工作,她一遍遍地骂我‘这么多年书,白供你了’‘研究生毕业都找不到工作,你有什么用’;我想报园艺设计专业,可她说一个男的,摆弄那些草木有什么出息!别人家考编考公,要多吃香有多吃香。”

“活着真累,不过,你们高兴就好。”

“我不想谈恋爱,可她骂我‘三十好几的人了,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说孟霞的爸爸对我今后仕途有帮助,人家削尖脑袋都排队等着。”

“爸妈去吃喜酒了。我算好了时间,等他们回来,运气好的话,我应该还能捐献器官吧。”

“不知道这条朋友圈会不会被看到,如果可以,死后,我想把骨灰撒在长江里,感受一把自由的味道……”

陆妈妈拼命摇着头,反复嘟囔着:“怎么会这样?”

张佳佳回忆起师父在医院说的那句话,“有时候,亲人未必是最亲的人。”

突然,陆妈妈发疯似的从柜子里拿出相册,指着陆斌的脸,“你们看,他笑得多好,怎么会不开心呢?你们看呀!”

见没人搭理,陆妈妈怒目圆瞪:“哪个当妈的不为孩子打算,我不是想让他有个好前程吗?难道还是我的错吗?”

一直没吭声的陆爸爸,终于从喉咙里发出怒吼:“够了!你对儿子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小斌三年级的时候,数学98,你嫌不是满分,愣是不吃不喝坐到半夜2点。从那以后,他不敢半点忤逆你,还对我说,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高考结束,他偷偷填了园艺专业,被你半夜从书包里翻出来,闹着要跳楼。儿子吓得连忙答应你改志愿。你还不罢休,非要他白纸黑字写下来,逼他发毒誓,如果说话不算数,就让你被车撞死!”

“这个家,全都是你说了算,一切要按你说的来。”听着丈夫连珠炮一般宣泄着不满与斥责,陆妈妈浑身战栗,握紧了拳头:“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是为他好,对他负责。这么多年,你管过他?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她越说越崩溃,对着陆爸爸一阵猛捶打,被他死死抱住。两人纠缠在一起,扭打了几分钟,双双抱头痛哭。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大家循声看去,是陆斌的手机在响。陆妈妈急切地跑过去拿手机,来电人是“孟霞”。

陆爸爸揉搓了一下脸,长吸一口气,语气悲怆地说:“小斌——走了。”顿了顿,他又像在解释什么,补充说:“他开煤气自杀了。”随即马上挂掉电话。

约莫40分钟后,一个身材高挑、长相清丽的女孩匆匆赶来。她就是陆斌的女友孟霞。

孟霞红着眼,握着陆家父母的手,嘴巴微微发颤。她想表达点什么,却难过得没说一句话。

陆爸爸把儿子的手机交给她。她翻看完朋友圈,眼泪扑簌簌落在手机上。她用手一遍遍抹去屏幕上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呜咽着说:“一个月前,陆斌突然提到要登记遗体捐献,我当时就很不解。自杀前两天,他和我提了分手,说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想耽误我。我死活不同意,他突然就摔了手机,一下说喜欢上别人了,一下又说,不想生个孩子出来继续当傀儡。”

“我现在才知道,他那时早就计划好了,他是不愿意拖累我……”孟霞已经泣不成声。陆妈妈捶打着胸口,喃喃自语,“都怨我,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两天后,陆斌出殡。火化后,陆妈妈按照儿子的意愿,抱着他的骨灰登上了江葬的轮渡。

天阴沉沉的,陆妈妈沙哑的嗓音,发出凄厉的呼喊:“儿啊——我的儿!”

随着最后一把骨灰入江,陆妈妈瘫倒在地,哀号道:“儿子,妈妈知道错了,妈妈圆了你的心愿,能回来看看妈妈吗?”孟霞和陆爸爸好不容易才把她从地上搀扶起来。

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可能这对夫妻余生都将在悔恨和痛苦中度过了。

半个月后,张佳佳坐在办公室,望着远方发呆。“怎么,还没缓过来?”师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张佳佳挤出一个笑容,说:“前几天,我陪客户去陵园立碑,离开的时候,看见陆家老两口。管理员说他们俩这些天一直坐在陆斌的墓前,从天亮坐到天黑。”

“哎,他们是怕在家里睹物思人呐!”师父叹了口气。

后来,张佳佳再陪客户去陵园的时候,看到一个瘦弱的老人,头顶白了一大片。她穿着工作服,正用园艺剪专心地修剪花草。张佳佳认出,那人是陆妈妈。她现在是陵园的园艺工人。

也许,陆妈妈是想离儿子近一点,再近一点。只见她弓着背,修剪着一排排像宝塔一样的柏树,微风拂过,松柏轻轻晃动,仿佛有了某种回应。

编辑/邵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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