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真相树（组诗）
作者： 赵四如果你无法在互相矛盾的力量的危险联合下行动，那么就退出吧！浇灌你花园里的甘蓝，只在墓地上种植玫瑰。因为玫瑰对灵魂是致命的。
——丹尼洛·契斯《大师与门徒》
花非花
鲁文·达里奥①递给我一枝玫瑰，他说
这是用上面那个蓝花园里的星光浇灌的
所以有神话在这花中
她随即露了一手，我看到月亮的脸上
开出了一片蓝色水波的冰玫瑰之心
也或许是吐着红色信子的花瓣旋涡
绕上了电线杆顶端那个眼熟的大圆盘
我知道她直接对我施放了梦
不禁又是崇敬又是不知所措
便向内心深处请教那位好心的神
为何你遣那人不世出的生花妙笔
立于我眼前？于是我的梦境门槛前出现了
那位死神的使者身披蓝色星光，灿面如花
给我看一支此世纪间日渐枯萎的笔
花之心
夏娃在命名卷心菜的时候
——并不都是亚当在命名，有时他
也让夏娃过过写诗的瘾，他早就
看出她足够狡黠——
夏娃感到自己的爬行动物脑②
在这十字花科蔬菜夜
受到了莫名蛊惑，看着
一颗颗小土豆似的绿脑袋
一开始蔬菜们都很小，卷心菜
只有芽甘蓝那么大，万物
自有其时光中的发家史
（如今园艺家苦心栽培的布鲁塞尔小芽菜
不过是远古卷心菜的卷土重来——）
那一夜，夏娃的脑中一直萦回着
一朵红红的玫瑰，这让她
有些羞愧，难道她天生玫瑰脑
看万物都包裹着重叠的玫瑰心
嗯，就叫它包菜吧，叫卷心菜也行
难道她还红绿色盲，明明满眼是
甜蜜夜色的蓝
好吧，学名就是甘蓝了
夏娃不知道的是，自己先天患有蓝绿色盲
她也不知道，传说
绿是爱会畅行的信号灯
蓝，是通行宇宙的奥秘全书
爱的截图
夜晚，事物们发出皎洁的异香
一伺他睡着，我潜下
静悄悄钢脚，一根线穿过
他黑色浆果的甜蜜呼吸
醒着的他是头小兽，蹄脚带云
转眼洇没林中，我是夜的流浪女儿
亦是有着琥珀之心的时间之母
踪迹无定，寒冷月光中只留一缕
穿透力整夜雕塑恩底弥翁①
月光雕刀刻划，为他注满
光线，叫他睡姿熔星，定格
他的长眠于夜豹闪亮，一具
情人之匣，波动一天爱的月华
虚空越界，永恒断更半拍
关于坛子轶事的一则本事猜想
他读书、写诗，在晚上
白天，上班、处理法律事务，有条不紊
他最近着迷神话，但不满足
故事肤浅，有时混乱
但那是核，会有洋洋大观的果肉、果树、果园
八方来朝，他展开读人类学、宗教研究……
“奥林波斯神宙斯的门槛上放着一个大坛子”
记得一切的荷马，堪堪留住了
一个住在坛子里的半神——储藏室之神
宙斯吞下的无数前身神中的一个
坛子宙斯那一晚出现在他的梦中
圆墩墩，灰而赤裸
巨大，吞噬一切，神一般矗立山巅
蔓乱无序的荒野开始向其仰望、环绕……
晨醒，史蒂文斯决定在田纳西封神一只坛子
神人之间
阿喀琉斯为帕特罗克罗斯之死
举行悼念赛会，开了竞技会的先河
凡创造了荣耀的——“我就是神”
在竞技会看台上，远离赛场中心
指指点点的人兴高采烈，希腊人相信
观看的 “我就是那个创造历史的人”
索菲罗斯在陶罐上翻译了这一史诗场景，并题词
“索菲罗斯将我画上了为帕特罗克罗斯举行的竞技会”②
陶瓶上讨生活的艺术家就这样勾兑了第一次史上留名
信不信
信则有，不信则无
狄底摩斯③不信
有人找来莎草书卷，他信了
摊开卷首，作者——
狄底摩斯！
书的信任乃无条件的信任！
（苏格拉底对书的不信任——
口传文化的老幽灵已往事随风）
两次踏进同一种相信
作者看见了信仰魔咒的核心
有一粒真相乌有的顽石
后来这故事流传下三种启示
皆被写书人奉为圭臬
1. 若要人相信，只需载之于书
2. 信仰只出之于书，迷信亦然
3. 写书就是让人迷信自己的说法，
所以请尽量写得可信
（老幽灵不信，空中飘来一股硝石味：
无知的人啊，尽信外物的人……）
而历史的真相是：
虎父无犬子
阿皮安同样信仰著书，文章海量
罗马皇帝尝闻聒噪而叹曰
“世界第一鼓手”
白日梦之棺
一副在黑暗里的棺椁
在夜里
在万籁俱寂中
是死亡中的死亡
还是死亡中闭拢的生
曾在之迹，于瞥视的缝隙
露出它漆黑底色的白日梦
——欲见不可见之物
已汇入，对死亡之显现
极尽目力的一瞥
然而，没有棺椁在黑暗里
没有这黑夜的白日遗迹
一副棺椁，这次
只不过又是一个神，瞥视制造
它漆黑地蹲在夜的最深处
核聚之力，使整个黑之渊
向它汹汹聚拢
死亡天使
帕伽索斯在众神的马厩里跺脚
怒张着我们曾见的想象之翼
蓝色大风刮过
荒芜满仓的世界里
装不下一粒永生
如果世界的鸟笼开始显露古老外壳和绿锈
传说，那就是天使来临
苍黑巨翅的天使
覆庇洪荒，孵化黑夜
帕伽索斯在东非大草原上跺脚
一万头大象摇撼
龙卷风在天际线上凿着窟窿
大旱的天宇众星解体
原子风星散雪飘
如果世界的外壳开始显露干枯草原的兽笼与凋萎
传说，那就是天使来临
黄沙巨翅的天使，带着
死亡的粒子世界，弥天而来
模仿说
莎乐美九岁，一个有舞蹈天赋的孩子
能最轻盈地舞蹈的最好年纪
高飘似飞，舞动如焰，环佩玎玲悦耳
她在罗马式柱头上舞得像自由临渊风起
裹挟起众人，希律王和宾客们一时忘了自己
身在何处，像被某个小仙子施了法
希律王稀里糊涂说出此刻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孩儿啊。没有任何欲望的孩儿蒙了圈
赶忙跑去内室问母亲要什么好。搬走那块
拴在颈上已然快让我沉到海底的绊脚石
希罗底从牙缝里挤出一些女儿听不懂的话
看着莎乐美一脸茫然她回神说出掷地有声的
“施洗约翰的头”。艺术家莎乐美立即看到了
一个端在希律王最精美的超大银果盘里的
西瓜般的狮子的头，她曾听到过地牢里约翰
隔夜飘送的诅咒的狮子吼，仿佛生怕父王反悔
又怕跑慢了会把话语忘记，她急急奔进前厅
“我愿王立时把施洗约翰的头放在盘子里给我。”
当那颗头终于端上来后，女孩一点儿也不害怕
只是有点惊讶那竟然不是狮子的头
虽然长发凌乱有如狮鬃。莎乐美在历史中
只露了这一面，演出的剧目叫精灵舞者
变身妈妈的欲望之锤。她的谢幕据说
发生在冰上，当如镜冰面凝固的风一般
诱惑她跳舞，让她看到一个略显臃肿
舞姿不再轻盈如燕的成熟果实般的舞女时
她仿佛隐约看见其后有一只动作不知所措的
母狮……惊吓间，她失足跌倒
脖子撞到了一块锋利的冰，在巨大的银盘般的
湖面上，莎乐美被割下了头颅
①鲁文·达里奥（1867年—1916年），尼加拉瓜诗人、作家，拉美现代诗歌的奠基人，被誉为拉美文学“现代主义之父”和“天鹅诗人”。在他之前，拉美诗人受西班牙、法国诗歌影响，达里奥改变了这种影响的方向，自他之后，欧陆文学开始接受拉美影响。
②人类的大脑中心是爬行动物脑。
①Endymiōn，恩底弥翁，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牧羊人，为月亮女神塞勒涅所恋。
②据信，索菲罗斯（Sophilos）是第一个在自己的作品上签名的雅典画家。其留下签名的《梨形罐残片》现藏于雅典国立考古博物馆。
③狄底摩斯（Didymos of Alexandria），公元前一世纪时的埃及亚历山大城学者，写作量惊人，发表有三千到四千篇的专题文章。他的儿子阿皮安同样精力旺盛，写作不知疲倦，曾被罗马帝国皇帝提比略讽刺为“世界第一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