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与时令节俗志

作者: 霍俊明

个人日常生活尤其是农耕时代的劳作甚至大时代的变动有时候又对应于自然更迭和时间法则,它们更为细碎而又规律地分布在一个个时间节点尤其是时令和节俗之上,正如杜甫所言“天时人事日相催”。尤其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在人与自然及时间的互动中一直居于主导位置。

值得注意的是唐代诗人书写除夕、上元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及其他节气的诗作众多,而节气又对应于太阳在黄道运行的宫次位置(黄道十二宫)。这与诗人的时间意识、生命体验尤其是农耕文明、农事劳作、节俗文化、饮食文化密切关联:“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而民有余食也。”(荀况《荀子·王制篇》)比如立春之际的东郊祭祀句芒神,剪春幡、戴春胜、造土牛、打春牛的系列活动:“青齐间遇春耕,则饲牛以天麻饭,仍用锦缕系于角上。”(冯贽《云仙杂记》)

确实,时令、节气与物候变化、四季轮回、农耕稼穑直接关联,受“顺应天时”“趋时避祸”观念的影响,节令早已深入影响到日常生活、文化习俗、生产劳作等各个方面。与此同时,这又对应于不同的季节和时间节点上人们的日常生活、身体状态、心理潮汐的相应变化。杜甫就有诸多与此有关的诗作,至于《全唐诗》,更是收入了一千多首与节气、时令有关的作品。

感受细微、精敏异常的杜甫总是在季节和时序的变化中感受到自然的循环及生命的变化与无常,因此也就比同时代诗人增加了更多的愁思和忧虑——“万古愁”,这与杜甫的阔大襟怀是密切关联在一起的。杜甫的这些与时令、节俗有关的诗还体现了人与时节、物候、自然环境之间的深层互动关系及祈福消灾的心理。

二十四节气在古代由于与自然、时令、礼法、天时、物候及稼穑、畜牧等有密切关系而备受重视,按时序为立春(俗称“打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此外,除夕、元日(正月初一、又称履端)、元夕(正月十五)、穿天(正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二日)、花朝(二月十二)、上巳(三月初三)、端午(五月初五)、七夕(七月初七)、盂兰会(七月十五)、中秋(八月十五)、重阳(九月初九)、社日(春社、秋社)、腊八(十二月初八)等重要节日无疑为唐代日常生活增加了浓厚的仪式感。

唐代尤其重视时令和节俗,上至宫廷贵族下至民间百姓都在同享每一个节日和假期:“唐时风习豪奢,如上元山棚诞节舞马,赐酺纵观,万众同乐。更民间爱重节序,好修故事,彩缕达于王公,籹粔不废俚贱。文人纪尝年华,概入歌咏。又其待臣下法禁颇宽,恩礼从厚,凡曹司休假,例得寻胜地宴乐,谓之旬假,每月有之。遇逢诸节,尤以晦日、上巳、重阳为重。后改晦日,立二月朔为中和节,并称三大节。所游地推曲江最胜……凡此三节,百官游宴,多是长安、万年两县有司供设。或径赐金钱给费,选妓携觞,帷幕云合,绮罗杂沓,车马骈阗,飘香堕翠,盈满于路。朝士词人有赋,翼日即留传京师。当时倡酬之多,诗篇之盛,此亦其一助也。”(胡震亨《唐音癸签》)

其时,每一个节日都有相应的习俗,比如元夕放天灯,上巳踏青、戴细柳圈、卜油花,端午采艾、挂菖蒲、续命缕、浴兰汤、包粽祭水、饮雄黄酒及射团,七夕的七孔针乞巧,重阳登高、饮茱萸酒,腊八吃七宝五味粥等。冯贽《云仙杂记》记载:“洛阳人家,正旦,造丝鸡、蜡燕粉荔枝;正月十五日,造火蛾儿,食玉梁糕;寒食,装万花舆,煮杨花粥;端午,术羹、艾酒,以花丝楼阁插鬓,赠遗辟瘟扇;乞巧,使蜘蛛结万字造明星酒,装同心脍;重九,迎凉,脯羊肝饼,佩瘿木符;冬至,煎饧,彩珠,戴一阳巾;除夜,铜刀刻门,埋小儿砚,点水盆灯;腊日,造脂花餤。”关于此文中提到的腊日,杜甫即有诗——

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

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

纵酒欲谋良夜醉,还家初散紫宸朝。

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

——《腊日》

腊日,即农历的十二月初八,用于祭祀祖先、诸神,庆祝丰收,饮食上有吃赤豆粥的习惯。随着佛教文化的渗入,宋代开始出现了吃腊八粥的习俗。南宋吴自牧《梦粱录》载:“此月八日,寺院谓之腊八。大刹等寺,俱设五味粥,名曰腊八粥。”腊八粥又名七宝五味粥、佛粥、大家饭,食材包括大米、小米、玉米、薏米、花生、红枣、莲子、桂圆,以及各种豆类。

杜甫此诗《腊日》作于至德二年(757年),时在左拾遗任上,安史之乱的局势也得到了有力控制。在杜甫笔下,是年腊日的温暖(萱草、柳条、春光)与往年的寒冷形成明显反差,这也对应了此时杜甫开心而欲醉饮的好心情,而结尾处腊日皇帝的赐食和恩泽更强烈地印证了这一点。这首《腊日》所对应的心情可与杜甫的《春宿左省》一诗比照阅读,它们都写于杜甫左拾遗的任上。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

——《春宿左省》

左省即门下省,当时杜甫任左拾遗。这首诗作于乾元元年(758年)的春天,写于值宿的夜晚,可见杜甫当时工作勤勉而关心朝政。

端午节无疑是重要的节日:“五月五日饮菖蒲雄黄酒,辟除百疾而禁虫出。”(苏颂等编撰《本草图经》)因与屈原有关,端午更是成为唐代诗人普遍抒写的主题。当时唐代宫中在端午节流行射团的游戏:“宫中每到端午节,造粉团角黍,贮于金盘中。以小角造弓子,纤妙可爱,架箭射盘中粉团,中者得食。盖粉团滑腻而难射也。都中盛于此戏。”(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唐玄宗(李隆基)就有《端午》一诗:“端午临中夏,时清日复长。盐梅已佐鼎,曲糵且传觞。事古人留迹,年深缕积长。当轩知槿茂,向水觉芦香。亿兆同归寿,群公共保昌。忠贞如不替,贻厥后昆芳。”

接下来,我们看看杜甫写于端午的两首诗。

《端午日赐衣》作于乾元元年(758年)——杜甫时年四十六岁,《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写于大历三年(768年),其间正好相隔了十年。由于十年间杜甫所处的生存境遇的不同,这两首同写端午的诗在精神向度上区别很大,盛年的得意与暮年的衰颓及对往日的追挽甚至判若云泥。

宫衣亦有名,端午被恩荣。

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

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清。

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

——《端午日赐衣》

肃宗昔在灵武城,指挥猛将收咸京。

向公泣血洒行殿,佐佑卿相乾坤平。

逆胡冥寞随烟烬,卿家兄弟功名震。

麒麟图画鸿雁行,紫极出入黄金印。

尚书勋业超千古,雄镇荆州继吾祖。

裁缝云雾成御衣,拜跪题封向端午。

向卿将命寸心赤,青山落日江潮白。

卿到朝廷说老翁,漂零已是沧浪客。

——《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

杜甫写有六七十首关于节令、重要节日、习俗的诗,大体涉及除夕、元日、人日、晦日(每月的最后一天)、立春、社日、上巳、寒食、清明、端午、七夕、立秋、秋千节(八月初五)、中秋、重阳、白露、寒露、立冬、冬至、腊八节等。

社日,分为春社、秋社,即立春和立秋之后的第五个戊日。这在农耕时代是非常重要的节日,其时要进行祭祀土神及迎神的活动:“社日,四邻并结综会社牲醪,为屋于树下,先祭神,然后享其胙。”(宗懔《荆楚岁时记》)

关于春社,因为不同阶段生存境遇和心态的差别,杜甫与此相关的诗也显现出迥然不同的情感、态度。

一年春社时,杜甫受一位农人盛情邀请,从白天到黑夜他尽情豪饮,这正反映此时的大唐政局稳定、农事安好、农民安居乐业:“步屟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回头指大男,渠是弓弩手。名在飞骑籍,长番岁时久。前日放营农,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则已,誓不举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遗能住否。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感此气扬扬,须知风化首。语多虽杂乱,说尹终在口。朝来偶然出,自卯将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与此欢畅情形相反,又一年春社,流离失所的杜甫正身处困顿的破舟之中,面对此时此情此景,身处异乡的落寞诗人只能更感其悲苦:“湖南为客动经春,燕子衔泥两度新。旧入故园尝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可怜处处巢居室,何异飘飘托此身。暂语船樯还起去,穿花落水益沾巾。”(《燕子来舟中作》)

接下来再来看看白露。

太阳行至黄经165度,此时天气转凉、寒生露凝,草木将黄未黄,预示着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寓居夔州打理橘园的杜甫在白露时节写下了这首诗:“白露团甘子,清晨散马蹄。圃开连石树,船渡入江溪。凭几看鱼乐,回鞭急鸟栖。渐知秋实美,幽径恐多蹊。”(《白露》)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杜甫还写到了夔州的獠人,专门记述了獠人在农历十月一日过节日的特殊习俗:“有瘴非全歇,为冬亦不难。夜郎溪日暖,白帝峡风寒。蒸裹如千室,焦糟幸一柈。兹辰南国重,旧俗自相欢。”(《十月一日》)

“獠人”,亦作僚人、夷獠、蛮獠、俚獠,即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曾长期生活在川渝、云贵桂地区,期间这一族群不断分化。西晋张华在《博物志》中提及“荆州极西南界至蜀,诸民曰獠子”。隋唐时期的獠人主要分布在益州、戎州、忠州、黔州、桂州、邕州、严州和广州等地。

随着不断的文化融合及统治阶层的打压,这个族群最终彻底消失了,唯有杜甫给我们留下了人类学谱系的一个光斑。

山木苍苍落日曛,竹竿袅袅细泉分。

郡人入夜争余沥,竖子寻源独不闻。

病渴三更回白首,传声一注湿青云。

曾惊陶侃胡奴异,怪尔常穿虎豹群。

——《示獠奴阿段》

据杜甫的诗歌考察起来,唐代獠人的饮食和习俗比较特殊,比如椎髻赤足、铜鼓歌舞,其先民在树上搭巢而居。《旧唐书》对獠人有所记载:“南平獠者,东与智州、南与渝州、西与南州、北与涪州接。部落四千余户。土气多瘴疠,山有毒草及沙虱、蝮蛇。人并楼居,登梯而上,号为‘干栏’。男子左衽露发徒跣,妇人横布两幅,穿中而贯其首,名为‘通裙’。其人美发,为髻鬟垂于后。以竹筒如笔,长三四寸,斜贯其耳,贵者亦有珠榼。土多女少男,为婚之法,女氏必先货求男族,贫者无以嫁女,多卖与富人为婢。俗皆妇人执役。”我们可以看看唐代张鷟《朝野佥载》中记述的獠人的饮食癖好:“岭南獠民好为蜜唧,即鼠胎未瞬、通身赤蠕者,饲之以蜜,钉之筵上,嗫嗫而行。以箸挟取,咬之,唧唧作声,故曰‘蜜唧’。”

何谓冬至?即阳气渐渐回升的起点,正所谓“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民谚有云:“夏至三庚入伏,冬至逢壬数九。”冬至,又称冬节、亚岁、日南至,在阳历十二月二十二日前后,北方有冬至吃饺子的习俗。

自古有“冬至大如年”之说,可见其在传统节俗当中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古时有在冬至前后拜友、宴饮、祭祖的习俗:“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范晔《后汉书》)孟元老所撰的《东京梦华录》亦记载了冬至的习俗:“十一月冬至。京师最重此节,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官放关扑,庆祝往来,一如年节。”

对于冬至,亦有杜甫的诗为证。

《至后》作于广德二年(764年),其时杜甫正在成都,思念故乡和兄弟自不用说,对于身处异地的杜甫来说愁苦凄凉几乎已经达到了无法化解的极致程度——

冬至至后日初长,远在剑南思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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