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心灵风景的奇特档案

作者: 谢君

临近黄昏的静寂时刻

街边,落叶在轻风中打着卷

秋风温柔地抚摸着每一张面孔

油污的摩托车修理铺前

树下,一位青年工人坐在小凳上发短信

一条狗静静地趴在他脚边

全世界,都为他安静下来了

——《安静》

坦率地说,我喜欢这样的诗,它细微、轻逸,但奇妙的发现又能够带来深邃的情感共鸣。黄昏的静寂中,一个朴素的底层生存者——年轻的摩托车修理工——坐在小凳上发短信,这是平常得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的时刻,但是,优秀的诗人可以将这样的时刻重新定义——“全世界,都为他安静下来了”——出其不意的轻轻一笔,瞬间构建了一个内蕴生意的世界,给卑微的存在赋予珍贵的意义,也把读者带入耳目一新的诗意领域。

即使是一滴水的美丽,最轻盈的闪亮时刻,也是值得记录和书写的,这就是李少君的诗歌,一个在任何地方、时刻都有能力创造出发人深省的文字的诗人。他的诗歌呼吁我们关注周围发生的一切,并分享所见,将感知传递给读者。可以说,这种敏锐——能够迅速释放出诗意潜力——的洞察力与智慧,是给予一个诗人的礼物。它提醒我们,最小的时刻也很重要,也具有令人惊讶的生活意蕴。

俄国形式主义文学批评家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说,艺术的目的,不是让我们感知意义,而是创造出对于事物的特殊感知。换言之,诗的重心并不在制造意义,更多在于让存在变得新颖。或者说,诗歌的任务就是锐化我们对于世界的感知,用感知的敏锐与警觉创造存在的丰富性、多样性,不任它是明亮的,还是黯淡的,或者黑色与残酷的。唯有如此,才能增强我们对世界的了解,增强与其之间的亲密性。

我发现这种敏锐与警觉的诗歌景观在李少君那里是普遍的,在其最近出版的一部涵盖诗人42年写作成果的诗歌精选集《每一次的诞生都是痛苦》中,当日常的事物与生存场景、微观和平凡的时刻同诗人的心灵相遇,在笔下就成了深具内涵的语境,如《夜深时》《荒漠上的奇迹》《安良旅馆》《热带雨林》《南渡江》等诸多作品。

每天,我都会驱车去看一眼南渡江

有时,仅仅是为了知道晨曦中的南渡江

与夕阳西下的南渡江有无变化

或者,烟雨朦胧中的南渡江

与月光下的南渡江有什么不同

看了又怎么样?

看了,心情就会好一点点

——《南渡江》

在晨曦中、夕阳下、烟雨中和月光下,诗人一口气将南渡江——海南岛最大河流的四个场景散布在我们面前,但它并不是琐碎的表象聚合,而是与心灵的一次次相遇。

我们很明白在时间的变幻与流逝中的南渡江,对于诗人意味着什么。因为诗人的经历是丰富的、多元的。李少君见证了海南岛——南国边陲之地——从贫困落后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上个世纪80年代末海南建省后,出于对海洋文明与新世界的热情,诗人前往海南,并扎根生活25年,在时代的转折与起落中完成了一次次人生嬗变和转型,从武汉大学新闻系毕业生到《海南日报》记者,到《天涯》杂志主编和学者、诗人、小说家。在此过程中,诗人有喜悦,有他人无法体会的孤独,更有许多值得讲述的故事,因而在内心肯定有一种试图用文字留住一个时代的强烈冲动。

“我”之所以成为“我”,就是因为这一切——南渡江及周围的世界,造就了我们的生活,大河的奔波准确地传达了生活的流动。《南渡江》是这样的诗,《三亚》《海口老街》《城变》《天使回故乡》《闯海歌》《我是有大海的人》也是如此,诗人的陈述焦点是一个逝去时代大潮中的点点滴滴。毫无疑问,这些诗歌就是一个诗人对于海南岛最具诚意的拥抱,对于生活在那里的社会边缘者最具诚意的理解与同情。通过史诗质地的记录,一些原本可能被遗忘的人事,刻印到了纸页之上。如果说诗出于有情的心灵,那么这种有情的心灵始终贯穿于其诗意中。在那里,即使是一颗《热带雨林》的雨点,也是诗人“最深刻的一种寂静的怀乡方式”。

这种诚意的拥抱赋予了李少君诗歌热带森林一样浓郁茂盛的能量、特有的生命重量与打动人心的力量。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在《春天和所有》中写道:“诗歌不会改变世界,但会打动世界。”如果说,细微、轻逸、直观呈现是诗人坚定的技艺的话,那么,有情的爆发与闪亮,标志着诗人成熟的艺术信仰。也许这就是李少君的诗歌总是能够赢得读者信任、被他们发自内心地接受的原因。

无论客观世界如何改变,我都相信诗的承诺是促进同理心。作为一个诗人,最大的有情的一刻无疑是呈现被边缘化的隐秘事物的价值、世俗生存的价值。这是诗歌难以消失的价值,这样的时刻也从来不会过时。在当代,李少君显然是这样一个有情的诗人,一个以自己的语言光谱雕刻细微时刻的轻逸的大师。如果我们相信诗歌可以在我们文化与价值观中充当一种有远见的语言,那么毫无疑问,修辞的力量首先基于务实的理想主义,或者说倾向于重建“为天地立心”的审美伦理学。唯有如此,才能促使一个诗人走出后现代思潮中的荒谬、冷漠与怀疑,进入一个全新的开明的元现代。虽然我们无法摆脱存在的终极困境,但可以重新制定一种渴望叙事,这种渴望提醒我们在苦难的时刻看到轻盈的闪亮,在被分离的时候看到亲情。也许,在这样的视野下,我们才能更加清晰地理解李少君致力于诗歌事业、倡导草根写作与自然诗意所内含的智慧,以及他谨慎的期望和诚意。

阅读唐诗,也许你会发现中国诗人对于自然的凝视与拥抱。他们不是一些局限于特定地域的写作者,不管是出于对山水的迷恋,还是孤独的漂泊和流放,他们在行走之中写作,在诗友往来之间唱和。如果说传统的中国诗人是在移动的行舟上的写作者,那么李少君是一个在汽车轮子与飞机翼翅上的写作者。对于行走中的风景,李少君有着坚定的偏爱。

他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植根于此。通过阅读作品,我们能够感觉到他的诗里总有流动的空间,而且特别珍视用感性的图像模式呈现世界,用直觉的联想涵盖无穷,把读者带向遥远。正是基于此,李少君提出了自己关于诗意价值的看法,这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倾向或定位——草根写作与自然诗意——注重存在之场,注重人文关怀,以地理和生存历史为主导的写作愿景。

在纽约,我听到过一个走遍全世界的人说:

每个地方的生活都是一样的

每个地方的爱情也是一样的

林芝就是一个不一样的地方

雪域高峰,时有神迹圣意闪烁

丛林中的一泓蔚蓝,深谷的大片野花

山顶的白云飞扬,携带着彩虹与霞光

让每一个亲眼目睹者备感殊荣,福佑均沾

深夜,我在尼洋河堤上散步

黑暗中听见雨后激流的喘息声

我看到一对学生模样的藏族小恋人

树下,男孩踮着脚为女孩撑伞遮雨

看到我走过来,女孩轻声说:

“不用打伞了,不下雨了”

这声音多像四十年前我听到过的

这黑夜,这激流制造的不平静

也是一样的

——《尼洋河畔》

显然,李少君用自己的作品有效地捍卫了他的诗学论述。《尼洋河畔 》是一幅混合不同世界与地域的拼贴画,从国际大都市纽约,到人迹稀少的雪域林芝,到深夜雨后的尼洋河边,借助于生活和爱情相关联的特性,运用联想逻辑,诗人将不同的时空有效地连接了起来。

作为一个站在自然诗意的地平线上的诗人,李少君的诗歌由此充满声音、色彩、光亮,充满感知视角的旋转与流动。当然,也不缺乏心灵的冥想与深思。在《尼洋河畔》的最后,当树下的藏族小恋人因撞见陌生人,出于回避而收伞拉开距离时,叙述突然转向内心的独白,以一种回忆的方式将当下与四十年前的往事交织在一起,于是一种“不平静”突然复苏。这是极为细微、生动而又渗透人性的描写,它悄然混合在广大的自然语境中。

至于这种“不平静”是什么,诗人没有说,而让读者自己去猜测。这就像爱尔兰诗人叶芝所说,一首诗应该像一个制作精良的盒子一样咔嚓一声合上。

毫无疑问,这是一首复杂、精湛的诗,起笔广阔而终笔细微。特别是,在自我和世界的组合中,闪烁着心灵的微光,心灵的激烈冲撞。

在植根于山水的同时,从不远离心灵,这就是李少君的自然诗意。它是写实的、物理的、现象的,也是心灵的、记忆的、回归人类的。这样的语境构建不仅创造了时空的广大、活力和美丽,也创造了与之配对的细微情绪,发自内心的喜悦、困惑和孤独。

简而言之,世界无限,心灵无限,两者的关联与纠缠,是李少君诗歌吸引我的地方。多年来,阅读他的诸多诗歌,如《西湖边》《观海》《西部的旧公路》《敬亭山记》《春天的闲意思》《江南小城》《江南》《神降临的小站》等,我都能透彻地感受到这一点,并带来一次次难忘的阅读体验。

事实是,在行走中写作是中国诗歌史的基本组成部分,而它也给了今天的诗人在凝视世界时一个又一个不断更新的视角,也使诗人的想象力得以蓬勃发展。有时候,李少君不凡的冥想力还能够给人以超越自然、超越时空界限的惊喜。

三五间小木屋

泼溅出一两点灯火

我小如一只蚂蚁

今夜滞留在呼仑贝尔大草原中央

的一个无名小站

独自承受凛冽孤独但内心安宁

背后,站着猛虎般严酷的初冬寒夜

再背后,横着一条清晰而空旷的马路

再背后,是缓缓流淌的额尔古纳河

在黑暗中它亮如一道白光

再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简洁的白桦林

和枯寂明净的苍茫荒野

再背后,是低空静静闪烁的星星

和蓝绒绒的温柔的夜幕

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

——《神降临的小站》

这是一首运用视觉关系而构建的诗,事物与场景——一连串静止的图像符号,小木屋、灯火、无名小站、呼仑贝尔大草原、额尔古纳河、白桦林、星星、夜幕——支撑了它。在渐进的引人入胜的扩展叙述中,诗歌的张力也在展现与加深——在渺小与广大、凛冽与安宁、黑暗与明亮之间。直到最终,释放出令人惊讶的神秘和幻觉。

从可见到不可见,从理性到非理性,从存在到不可知的虚无,从孤独的个体到不可言喻的神圣,这就是此诗所拥有的不可思议的想象力,或者说奇妙的情感体验。它强大的表现力惊人地接近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一个诗歌主张:宇宙是一个图像和符号的储藏室,也是一个具有神性价值的地方。

美国诗人史蒂文斯说,诗有一个深刻的真理,弥合事实与奇迹之间的鸿沟。李少君的这首诗做到了这一点,《神降临的小站》是心与天地的融合,是生命与宇宙的一体,它可以凝聚灵魂的注意力,就像闪烁的星空。

李少君的诗作拥有坚实的细节,但又空灵,具有强大的眺望意识,作为一个对环境、视觉和心学具有强烈兴趣的诗人,可以说,在描绘物理世界时他具有观察和测量的科学冲动,在感知上旋转着心灵的主轴并让读者分享情感的巧妙交织,而在冥想中捕捉神性的持久惊奇感,这使其作品与他人的有了鲜明不同,具有个人化的辨识度,也为当代诗歌增添了多样性和丰富性。

一言以蔽之,李少君的诗歌世界是广大的、飞翔的。他在行走之中写作,视山水自然为美的教育,并无时无刻不在对世界的邀请做出诗意的反应。在一首被他庄重地命名为《江南》的诗中,如其所言,外在世界的图像——春风、雨、流水、亭台楼阁、昆曲——它们都是美的规范。这让我想起了李少君的一句话:“我每走到一处,总有声音提醒我:/下车时请带好你的贵重物品/我想了一下,我最贵重的/只有我自己,和我的一颗心。”

俄国文艺理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在他的著作《想象力对话》一书中指出,每一首诗都是一场对话,诗人的任务是寻找诗意符号,以此进行叙事,并传达与之对应的情感性或哲学性的内容。在巴赫金看来,诗的一个显著特征是对话,包括与自然、与他者、与生活和时代。而且这种对话是开放的,严格地说永远不会结束。与此同时,需要在个人现实中寻找能够为相同的声音预设统一性的诗意符号。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