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花诗歌中的时空观念与生命意识

作者: 赵双娟

自市场经济推进以来,时间和效率成为重要指标,而将生命主体排除在外,我们进入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时代,“在这种时间中,无论是集体还是个体,其意愿都无法得到把握”①。在艰难追寻价值和意义的现代社会,个体如何在一列现代化的高速列车上,保持主体性和平衡感,是诗人无法回避的问题,而这是一个长期的思想建构的过程。子非花自2016年底开始诗歌创作以来,即思考现代社会中个体存在的问题。诗人清楚地明白时间、空间这一对物质存在方式与生命之间的本质连接,因此辨析子非花诗歌建构起来的时空观,实际上抵达的是其内在的生命意识,这种生命意识显示出诗人如何谨慎地处理内在性个体与外部性社会之间的关系。诗歌对存在主义的思考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尤其是上世纪90年代诗歌表现出的以个人为中心,个体深入历史、社会和生活的态度,将个体经验彰显到无以复加的地位。不同于将个体经验历史化、本质化,子非花诗歌中的个体如幽灵一般,存在于过去、未来和当下,存在于现实和虚幻的空间,与此同时隐喻修辞使个体在各种意象之间灵活转换,表现出诸多丰富、复杂的个体经验,彰显出个体生命的不同形态。这种强烈的内在性和暗示性,以及在海子和张枣精神遗产的影响下显示出的古典浪漫特质,使子非花诗歌散射出现代性和古典性相融的神秘光芒。

一、子非花诗歌中的时间观:复生的循环与瞬间

自进入现代社会以来,一种新的时间观念就开始进入古老的中国。它打破千百年来中国循环的、轮回的历史观念,而强行植入一种与之相对立的新的时间观,即“一种直线向前、不可重复的历史时间意识”②。进入21世纪,时间在现代化的推动中加速前进,并不断地打破连续性,呈现出碎片化、断裂化倾向。而子非花的诗歌则致力于将现实中破碎的时间归于完整和圆满,但其并非回到传统循环论的时间观念中去,而是在现代性的逻辑框架内,重新思考或发现一种新的时间。这种时间借助传统循环论中的连续性,和现代时间观念中的断裂性,意欲在想象和现实的交错领域内,重新建立起断裂时间的连续性和稳固性。

(一)新的时间通道:想象的现代循环论

时间在子非花的诗中具有连续性和循环性,“时间开始新一轮的切割”(《切割》)③、“你扑向下一轮暮色”(《暮色》)①等,它们回应着循环轮回的传统时间观。然而在传统循环论的面具下,诗人实际上是将时间放置于二元冲突这一现代性的基本逻辑形式内进行想象的,“开端与终结”“过去与未来”“瞬间与永恒”等一组组具有二元对立关系的概念,孕育着内在的反抗与冲突,于是一种由“落日”“光影”“月亮”等古典时间意象所营造出的顺应自然、和谐统一的传统一元论思想被打破。

这种破坏性体现于诗人在传统循环论和现代碎片化的时间观念之外,想象出了一种新的时间。这种新的时间以历史现实为基点,映射出关于未来的想象,现实中断裂的时间在想象的时间内被接续。其与线性时间观中“对时间整体的想象和对未来时间的无限憧憬”②不同,这种时间观既有向传统循环论回归的倾向,也具有现代性的思考视野,归根究底在于:诗人充分借助想象的诗歌修辞学,借助诗歌的浪漫主义精神和人文主义情怀,建构起现代时间的连续性和完整性。《地下铁》中,在现实世界的暴雨灾害中困于地铁的人们,他们的“在世时间”就此中断,然而想象通道的开启,使原本断掉的时间重新开始,“多年以后,一个早晨/陈旧的地下铁/崭新的人们//寂静的阳光注满一只碗/——这黄金的照耀是持续的钟/在尚未抵达的地方走动”③。由想象的通道所打开的新的时间,描画出一幅充满生命感的美丽图景。

在这种想象的现代循环论中,诗人表现出极强的历史意识。他并未在传统时间观念的影响下局限于传统农业社会中以自我为中心的狭隘意识,而是以现代性的历史眼光,将时间放置于长时段的、连续性的历史记忆中,熔铸他对社会、时代和历史的思考。在《历史》一诗中,诗人如幽灵一般,从1942年大饥荒这一河南人共同的历史记忆中走来,走进2019年后来者的身体里。这是一个历史的幽灵,其对历史现实的叙述,可称之为一种“布满记忆、历史和现实的混合与交错”④的“幽灵式的现实”⑤。即使如今的幸存者们拥有被丰腴的粮食塑养而成的滑肤细腰,但历史留下的惨痛记忆依旧无法抹去,“某年的蝗虫/蜂拥而来”⑥,它像一面镜子映照当下,引起人们反思与警醒。在这里,诗人是过去的亡者、是未来的幸存者、是当下的倒映者,时间再一次发挥它多棱镜的功用,将生命的传承延续下去。

可以看出,诗人开拓出的这条新的时间通道,使断裂的、颓唐的、绝望的气息被过滤,而将希望、温情与美好贮存于想象的真空地带。与此同时,子非花诗歌中的时间同时向过去、未来和当下散射,包括对过去的反思、对当下的感知和对未来的想象,也表明历时性的个人情绪和感知的同时存在。由此我们看到的是现实和想象的双重时间。

(二)瞬息万变的时间:稳固的“某一刻”

“刹那”为古印度佛教用语,表示一念的极短时间。子非花将这一传统时间观置换为“某一刻”,通常用来描述一个特定的时间点,诗中与之相似的转换意包括“突然”“一下子”“某个瞬间”等。某一刻也包含着偶然性,是一个突然降临的时刻,它所带来的变化,在子非花的诗歌中意味着对日常事物的重新发现,如“在某一刻,你映照出蔬果的轻盈/生活之杯,你幽暗地闪现”(《枣》)⑦,其源于诗人对事物的即时的敏锐的感知,从而带来个体经验的变化,因此某一刻的降临意味着一种发现和觉醒。

正如古老的节日仪式使时间摆脱日常的枯燥,而呈现出的狂欢气息一般,在子非花的诗歌中,因为某一刻的降临,原本的时间发生了折射,从而改变了时间的运动轨迹。某个时刻的降临往往与某个动作的发生联系在一起,如“唤醒”“升起”“击穿”等,这些动词背后是一个孕育力量的瞬间,事物随之发生变化。现实生活由此发生变形,包括事物的内部结构和诗人的情感结构,从而进入到一个异常的、全新的世界。现代社会中的时间是瞬息万变的,事物在不经意间变幻,使其处于被忽略、被遮蔽的阴影状态。而子非花诗歌中对某一刻的深度挖掘与呈现,使事物移动至光亮处,散发出神秘的光芒。

诗人在瞬息万变的时间叙述中,呈现出在短时间内发生的巨大变化及其带来的奇观化世界,而对震惊效果、碎片化和偶然性的描述散发出强烈的现代性。在时间转瞬即逝的现代社会,诗人对某一刻的描述,为松动的、碎片化的时间拧上稳固的螺丝钉,使人们发现一个被忽略的瞬间和感觉。《茶》抒写了茶叶给作者带来的独特人生感受,在“突然”这一词语出现之前,诗人对它作为植物的叶子这一自然形态进行描述,并将其放置在万物生长的生命历程中,赋予茶叶以为人间生活植入苦涩的宁静这样一种使命。诗人的描述在悠久的生命长河中缓慢流淌,直到“来自东方的圆润幻觉/暗中拧紧的发条/树林中突然敞开的美丽世界/爱情和禅意所阐述的未来/在氤氲中升起”①,语言的频率在发条拧紧的过程中加快,在力的推动下到达临界点,而后突然敞开一个全新的世界,一种不同于宁静苦涩的温暖和爱意缓缓升起。诗人细致地描述了这一短暂的变化过程,使我们看到茶叶蓬勃的瞬间,并由此获得一种新的人生体验。我们也可以看出,“某一刻”在子非花诗歌中发挥了重要的结构性作用,不仅是事物结构、情感结构的变化,还包括诗歌形态结构的变化,以“某一刻”为构件连接处,诗歌的形式建筑得以形成稳固的、富有弹性的结构框架。

无论是诗人在想象领域之内重新接续在现实里中断的时间,还是于变幻莫测的生活内部发现瞬间的稳固存在,都可以看出子非花诗歌中对连续性、完整性、稳固性的填充和向往,我们不能说诗人是在向传统的时间观念靠拢,因为诗歌本就在二元对立的思维框架内完成。在理性的辩证思维内保留感觉和想象的空间,是子非花诗歌中时间观念的独特认知,其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在现代社会想象与感知时间的观念。

二、子非花诗歌中的空间观:蕴藏无限可能的缝隙

在传统的空间观中,空间被认为是凝固的、静止的,而随着现代科技和通讯的发展,新的空间观也随之形成。尤其是“新的空间涉及对距离的压制,和对仅存的空无和空地的无情渗透”②,导致现代社会中个体的生存空间被无限挤压。面对社会空间限制所带来的困境,子非花转移自身的观看视角,发现一方狭小的、私密的空间。这种对空间的思考方式,呼应着索亚提出的“第三空间”理论,其鼓励人们用不同的方式来思考空间的意义和意味,不同于感知的和构想的空间,“第三空间”将主体性和客体性、抽象与具象、真实与想象等汇聚在一起,并“永远保持开放的姿态,永远面向新的可能,面向去往新天地的种种旅程”③。

(一)精致的微小世界:他者交流与主体内观

精致的微小世界的出现,得益于诗人所使用的变形手法,变形即改变事物原来的形态。诗人通过缩小主体的方式,以微小之躯缩短与客体对象之间的距离,使主体与客体之间平等和谐地相处,在日益拥挤和闭塞的现代社会,为人与自然的贴近、人与人心灵的打开与交流提供了空间。在《橘子》一诗中,诗人使用了多次转喻,孩子、小房子和橘子瓣,本体和喻体同时指向封闭与柔软。“夜晚归来,小小的房子盛开/‘爸爸回来了,爸爸的车’//爱之门/轻盈地敞开”④,作为话语主体的自闭症孩子表现出的言说行为,意味着在行为主体层面,沟通与交流的真正打开。这首诗为我们呈现了“自闭症孩子”与“爸爸”之间的独特交流方式,即爸爸以缩小主体的方式贴近孩子微小的、封闭的世界。

与此同时这种缩小变形也使自身回归到原始形态,一种胚胎孕育于母体中的形态,如“我躺下,犹如一粒童年”(《树屋》)⑤,“我如一个红色的小站”(《一个人的漂流》)⑥等。这是一个纯真梦幻的时刻,它使主体在远离自身的过程中,将自我客体化,由此创造了一个对自我生命进行内观的空间。《在嵩山听雨》中,诗人将自身缩小,坐进自己的口袋,在听雨的过程中逐渐想起一些陈年旧事。由现实的听觉系统进入回忆的视觉系统,表明诗人在被雨声所包围的山中,开始深入到意识层面,与一个内在的自我重合,从而达到“我”与“自然”共生的状态。正是这双重的空间,使子非花在变形叙事中始终保持着极强的主体性,“我”永远在场,而未被变形为客体之物。

由此,子非花诗歌中生发出一个谦卑的、慈爱的观看视角,一个微小的精致的诗意世界得以敞开,它不是封闭、渺小、自足的代名词,而是孕育着小小的生命。这方空间的产生,源自于一种“更高的映照”①,一种对崇高事物的信仰和对世间万物的怜爱。

(二)倒立的虚幻世界:自我与现实相互映射

子非花的诗歌呈现出一方与现实相对的个体隐秘空间,这方空间主要是在倒立的观看视角下,通过梦、湖水、镜子等所映射出来的“梦境”“回忆”“倒影”等虚幻空间。诗人并非沉溺于虚幻世界,而是在现实与梦境之间的反复滑动中,将个体经验纳入到社会情境中进行表达,由此社会现实与个人遭遇都进入到这方虚幻空间内进行处理。

倒立的虚幻世界更多是由“我”的睡眠所生成的逃离现实的空间,梦是无意识的反映,也是处理个体经验的场所。诗人在《一个片刻》中描述了一个仓皇混乱的幻影世界,在这个世界“你膨胀如一个荒原”②,对人进行空间化处理,将原本象征世界荒芜空虚的荒原转换至人的身上,由此人与世界的相似性与同构性被揭示出来。在《途中之二》中则是以甲虫来象征世界,在子非花诗歌的象征体系的支撑下,人与甲虫之间的象征关系得到揭示,这就与卡夫卡的《变形记》形成文本外的互文,后者以萨穆沙变形为甲虫后的遭遇,来表现现代社会中人情的淡漠,揭示出底层小人物的命运。由此可以看出,子非花诗歌中通过倒立视角建构起来的虚幻世界,实际是现实世界的映射,其通过象征和隐喻的诗歌修辞,建立起现实社会与个人梦境之间的关联。诗人以这种极富暗示性和私密性的形式,来表达对社会问题的思考,表现出社会历史语境对个体经验的形塑。

诗人除了在这方空间内处理个体经验和社会现实外,还进一步探讨了真实与虚构这组辩证命题,诗人欲在现实与梦境之间寻找一个真实的、理想的世界,并在两者之间保持一种平衡。从诗人选择在倒影中打开自己,就已经明确了倒立的视角,是他观看这个世界的方式,并在这方空间内完成对理想的表达。在他看来,现实是琐屑的,充满污垢和荒凉,而梦境是干净的,是被清洗过的世界。但诗人并非脱离现实的理想主义者,而是在梦境中短暂地将自我打开,在完成对个体经验的叙述后,往往会有一种外界力量,将诗人从梦境中惊醒,由此回归现实。诗人正是在反复地进入梦境和回归现实之间,找到了自身的平衡。可以看出,倒立的虚幻世界与诗人不是一种简单的映射关系,而是通过映射使诗人对自身所处的空间有更深刻的认知。正如诗人在精致的微小世界中植入爱与信仰,在倒立的虚幻世界中诗人植入了真实与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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