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图经”与沧江孤舟

作者: 霍俊明

曾有人把杜甫、李白、孟浩然、岑参、韩愈、欧阳修、苏东坡、陆游一生的行迹以地图的形式标示出来,让后来人对他们的故乡、壮游、交往、升迁、流放,以及死亡和归宿有更为直观的体认:“杜甫十九岁左右,就已经开始漫游了。那个年代,没有蒸汽、电力的交通工具,在中国旅行缺乏速度和舒适。如果一个人不想步行、涉水或游泳的话,马、驴、木制舟车是常用的旅行方式。但杜甫早期为了散心的旅行与他后来不得不进行的迁移还是不一样。不但旅行的目的不同,而且时代也完全变了:早期充满了平安、繁荣和一路好客的景象;后期遇到的则是战争、贫穷和劫掠。”(洪业《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

对于杜甫而言,“图经”“行旅”“迁移”“游历”不止关乎其性格和一生的坎坷遭际,还与唐代开元、天宝时期的社会大环境剧烈变化密切关联:“如果我们放开笔,可以以唐代的山川城市为背景,画出一幅广大而错综的社会图像,在这图画里杜甫是怎样承受了、担当了、克服了他的命运。”(冯至《杜甫传》)

以今天的标准来看,地理版图上的杜甫属于超级背包客和资深驴友,当然他人生的最后十余年是被动的流浪和转徙。毫无疑问,杜甫给后世描绘了一张极其真切而充满了波折的唐代诗歌交通地图:“就像所有的共同体一样,帝国建立在沟通的基础上,而在夔州,很难不思考沟通问题。这很大程度上就是地理因素的作用。夔州地处帝国西南边陲,又被崇山峻岭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可以说是偏上加偏;但它同时又是连接蜀、楚两个宏观区域主要河道的重要交通枢纽。”(潘格瑞《历史的渠道:杜甫夔州诗的纪念与沟通》)

我们在后世画家的山水画和行旅图中不断看到杜甫的身影。然而在交通极其不便的时代,像杜甫这样的古代诗人必须要面对自然空间、物理距离带来的巨大阻碍,在隔绝、疏远与颠沛流离中,地域性、空间性、物质性(包括自然形态、历史遗迹)与情感性、精神性及思想性在杜甫这里得以深度沟通与对话。杜甫以大量的纪游诗、寄寓诗、旅食诗证明了伟大的诗人都是优异的地理学家,他们起到了重新发现和命名山水、风物、人文、历史、时代及自我的作用。

显然,古代的地图既是日常空间视域下物质文化和视觉文化的融合体,又是一个国家的政治、文化和军事管控的地缘边界和想象的国家缩影:“地图与测绘也是将空间转化为实物的方式之一,在明代文化中,地理空间的视觉图像十分盛行。这些图像中既有最负盛名的绘画形式‘山水画’,也有田契上黏附的微小的多边形图案,描摹的是被交易的土地的大致轮廓。明朝伊始,太祖皇帝便颁发了一道敕令:‘令天下州郡绘上山川险易图。’”(柯律格《明代中国的视觉文化与物质文化》)实际上,中国古代的制图术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比如北宋沈括(1031年—1095年)就是一位制图高手:“予尝为《守令图》,虽以二寸折百里为分率,又立准望、牙融、傍验、高下、方斜、迂直七法,以取鸟飞之数。图成,得方隅远近之实,始可施此法,分四至、八到为二十四至,以十二支、甲乙丙丁庚辛壬癸八干、乾坤艮巽四卦名之。使后世图虽亡,得予此书,按二十四至以布郡县,立可成图,毫发无差矣。”(《梦溪笔谈》)沈括还独创了特殊的制图技术——比如“木图”:“遍履山川,旋以面糊、木屑写其形势于木案上。未几寒冻,木屑则不可为,又熔蜡为之。”

唐人因为求学、干谒、出仕(升迁或贬谪)、交游及求仙问道的原因往往体现为“在路上”的状态,所以“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严羽《沧浪诗话》)。包括杜甫在内的唐代诗人因为交通不便、入世观念和壮游传统的影响,更多践行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杜甫既是“诗史”又是“图经”,他极其开阔的诗歌空间和包容的诗歌襟怀也由此成为后世追摹而又难以企及的标杆,所以宋人王直方说道:“信乎不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不可看老杜诗。”(《归叟诗话》)

正是因为游历、避难及多年漂泊,杜甫纪行诗的写作非常普遍,内容也极为繁复,比如《秦州杂诗》《同谷七歌》《秋兴八首》等。这些纪行诗使得杜甫诗歌的空间及诗人的见识、世界观被极大地拓展了,比如“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成都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秋兴八首》),“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由此可见,对于杜甫等唐代诗人而言,行旅对于诗歌的风格及诗人的眼界、襟怀乃至精神格局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甚至以杜甫为代表的古代诗人的“图经”传统影响到了当代中国诗人及西方诗人——比如加里·斯奈德,西川就明确表示:“远游对我的写作参考系起了作用,不仅仅是文本的参考系,还有自然界景观、人文景观对写作质量的压力。”

包括杜甫在内的唐代诗人的出行线路图极其壮阔,他们把千里江山、溪山行旅、朝云暮雨、大江奔流的图景尽收于眼底、胸壑和笔端。对于失意、困顿、颠沛的杜甫来说,寄情山水、闲居草庐、参禅悟道及拜访名胜遗迹都只能暂时缓解他内心的失意和不平,而不同心境和遭际之下山川风物也构成了杜甫不同时期的精神乌托邦或命运的异托邦。

在山水风物面前,我们同时会想到诗人、画家、摄影师。所谓诗画同源,诗是有声的画,画是无声的诗,正如黄庭坚所说的“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写作无声诗”(《山谷诗集注》)。在永恒如斯的山水面前,在历史时间、自然时间、现实时间、个人时间的交汇点上,画家和诗人往往会生发出更多的浩叹及人生短暂的虚无之感。相应地,他们的画作和诗文也就更多地发挥了精神慰藉和灵魂抚慰的功能:“王希孟明白,无名的人物,更只是山水的点缀,就像飞鸟明白,自己在人类的游戏中可有可无。鸟儿在空中相见。与此同时,行走在山间的人各有各的方向,各有各的打算。这些小人儿穿着白衣,行走、闲坐、打鱼、贩运,四周是绿色和蓝色,就像今天的人们穿着黑衣,出现在宴会、音乐会和葬礼之上,四周是金色。这些白衣小人儿从未出生,当然也就从未死去,就像王希孟这免于污染和侵略的山水乌托邦,经得起细细的品读。远离桎梏的人啊谈不上对自由的向往,未遭经验损毁的人啊谈不上遗忘。王希孟让打鱼的人有打不尽的鱼,让山坳里流出流不尽的水。在他看来,幸福,就是财富的多寡恰到好处,让人们得以在山水之间静悄悄地架桥、架水车、修路、盖房屋,然后静悄悄地居住,就像树木恰到好处地生长在山冈、水畔,或环绕着村落,环绕着人。远景中,树木像花儿一样。它们轻轻摇晃,就是清风送爽的时候。清风送爽,就是有人歌唱的时候。有人歌唱,就是空山成其为空山的时候。”(西川《题王希孟青绿山水长卷〈千里江山图〉》)

关于杜甫的远游和行迹,我们自然想到他在暮年时期流寓夔州回忆往昔出游时所作的《壮游》。秋风秋雨之中,杜甫于卧病之际回溯一生的行状,自是感慨万千,诗人的自传和游历档案也跃然纸上。《壮游》为我们勾勒出了一幅杜甫壮年时期的出行地图。

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王谢风流远,阖庐丘墓荒。剑池石壁仄,长洲芰荷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

从杜甫早年的壮游(其中文人交游、拜谒起到了重要作用)到长安羁绊的十年及乾元二年(759年)开始的漂泊生活,一张阔大的地图已经摆放在我们面前。

这份“杜甫地图”大体涉及:巩县、郾城、郇瑕、吴越(比如江宁、苏州、杭州、越州、嵊州)、齐赵、齐鲁、洛阳、宋州、汴州、长安、奉先、白水、鄜州、芦子关、凤翔、邠州、华州、秦州、同谷、兴州、利州、剑州、成都、蜀州、绵州、梓州、射洪、汉州、阆州、彭州、嘉州、犍为、戎州、泸州、渝州、忠州、万州、云安、夔州、峡州、江陵、公安、岳州、潭州、衡州、耒阳等。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的杜甫苦不堪言,正所谓“一岁四行役”,颠沛流离的生活开始了。尤其是一家人由秦陇入蜀,其艰难困苦的程度与忍饥挨饿的情形令人难以想象:“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2019年溽热难耐的夏天,在由北京开往天水(唐代称秦州)的高铁上,我一直想着759年天下大旱的秋冬之际杜甫流寓秦州时所作《秦州杂诗》(二十首)中悲苦无依的情形:“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

该年冬天,杜甫从同谷出发辗转入蜀。由陇蜀道入川,杜甫一家尝尽了苦头和人间悲冷。从秦州到成都,杜甫写了二十四首纪行诗,通过这些诗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羁旅和流徙的地图,这涉及秦州、赤谷、铁堂峡、盐井、寒峡、法镜寺、青阳峡、龙门镇、石龛、积草岭、泥功山、凤凰台(以上为《发秦州》),同谷县、木皮岭、白沙渡、水会渡、飞仙阁、五盘、龙门阁、石柜阁、桔柏渡、剑门、鹿头山、成都府(以上为《发同谷》)。

古代由秦(陕西)入蜀主要有三条道路,即金牛道、米仓道和荔枝道。由关中盆地翻越秦岭抵达汉中盆地主要有四条道路,自西向东分别是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和子午道。穿越巴山抵达四川盆地也是四条道路,自西向东分别是阴平道、金牛道、米仓道和洋巴道。其中青泥岭、青泥古道是杜甫由秦陇入蜀的重要通道,青泥岭因为重要位置而被誉为秦陇屏障、巴蜀咽喉。我们可以感受下当时杜甫一家在饥寒交迫中苦行于青泥岭的情形:“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泥泞非一时,版筑劳人功。不畏道途永,乃将汩没同。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哀猿透却坠,死鹿力所穷。寄语北来人,后来莫匆匆。”(《泥功山》)杜甫提到的泥功山位于甘肃省陇南市成县北部高山丘陵地带,因形如牛心而俗称牛心山。据《成县新志》:“泥功山,县西北三十里,上有古刹,峰峦突兀,高插青霄。周围数十里,林木丰蔚,鸟兽繁多,采猎者无虚日。氏人杨灵珍据北,归牧于齐。唐贞元五年,权置行成州。咸通中,成州刺史赵鸿诗云:‘立石泥翁状,天然诡怪形。未尝私祸福,终不费丹青。’”青泥岭、青泥古道地处秦岭南麓、嘉陵江上游的秦巴山地,主要位于今甘肃省陇南市徽县和陕西汉中市略阳县境内,青泥岭主峰铁山(又名巾子山)的海拔是1946米。嘉庆版《徽县志》:“(徽)县南八十里锅厂岩,自虞关西沿江六里,渡嘉陵江进小百渡沟而至,通略阳金池院路,山溪险绝,负贩者尚由此行。”《徽县新志》:“青泥岭在徽县南二十里,兴州长举西北一百五十里接溪山东,即今通路,悬崖万仞,上多云雨,行者屡陷泥淖,故曰青泥岭。东南四十里巾子山,其山巅望之形似巾子,故名。其色如铁,又名铁山。唐谓之青泥,宋始称铁山。”李白在《蜀道难》中亦提及令人望而却步的青泥岭:“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安史之乱中唐玄宗李隆基南逃蜀地也经过了青泥岭。

剑门关为入蜀之咽喉,其间有三十里长的栈道,为杜甫由秦入蜀的必经之地。杜甫在此写下《剑门》一诗:“唯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两崖崇墉倚,刻画城郭状。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

杜甫的行旅、羁困所形成的地图携带了不言自明的象征性和命运感。夔州时期围绕着长江、八阵图、武侯庙、滟滪堆、瞿塘峡(又称夔峡)、白盐山、西瀼水、东瀼水、白帝城、白帝庙、夔州城、赤甲山,以及客堂、西阁、草阁(江边阁)、赤甲城、瀼西、东屯等空间,杜甫的日常生活(比如卧病、访友、寻古、劳作、引水、种菜、养鸡及管理果园和公田)、居住环境与当地的物候形胜、本地风俗(比如夔州巫楚文化的瓦卜、焚山击鼓求雨及民歌竹枝词)、人生境遇、诗人眼界和诗歌襟怀都时时发生着深层次的互动与对话。

然而,正所谓沧海桑田,杜甫当年在夔州所见到的一些景观,如今已经看不到了,尤其包括瞿塘峡在内的长江三峡也经历了“高峡出平湖”的历史剧变:“三峡全长192千米,坝址位于西陵峡中段,距峡口南津关约34千米。受蓄水影响的是坝址以西至白帝城长158千米的江段,即瞿塘峡和巫峡的全部,和西陵峡的西段。受泄水影响的为三斗坪下游西陵峡东段。在洪季,坝前水位升高80米,而峡口奉节约升高30—40米。在枯季,水位升高百米以上,至忠县还升高50—60米。水面增宽和流速下降最明显的也是在枯季。夔门及附近的悬崖峭壁和峡感减弱。”(《长江三峡水利枢纽环境影响报告书》)早在1918年,孙中山即提出建设三峡工程的设想:“当以水闸堰其水,使舟得溯流以行,而又可资其水力。”(《建国方略》)1992年4月,第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审议并通过了《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1993年,三峡工程进入施工准备阶段,同年9月中国长江三峡工程开发总公司在宜昌市成立。1994年12月,三峡工程正式开工。1997年11月,三峡工程成功实现大江截流。2003年6月,三峡工程首次蓄水,首批机组发电,三峡工程进入围堰挡水发电期。2006年5月,三峡大坝全线建成。2009年,长江三峡工程全部竣工。与此同时,村落、老城、水道被淹没。当年杜甫、李白等人的诗歌成为可贵的三峡记忆,诗人成为责无旁贷的见证者和记述人:“壬午将尽的时候,我听说正在施工的长江三峡大坝到2003年6月就要蓄水,一个巨大的水库将出现在长江上。于是我决定在此之前,去看看最后的原始三峡。一想到若干年后,我的这趟旅行只有穿着潜水衣才能完成,我就迫不及待起来。作为诗人,我恐怕比别人更迫不及待,因为我知道,中国历史上那些最伟大的诗人,无不从这条河流的原始状态中获得神启,李白、杜甫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都是与这个地区密切相关的。我一向疏懒,迷信天长地久,总是想着总有一天,我要好好地去一次,就像一个朝圣者去朝拜神迹,完成我作为一个汉语诗人必须的经验。但现在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出发,时间不多了,六个月后一切就是另一回事了。”(于坚《癸未三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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