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火之歌:元素诗学视角下海子、骆一禾诗歌主体情绪论
作者: 王亚古希腊哲学家曾将火、水、气等自然元素视为构成世界的物质本原①,以此为启发之一,法国科学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在他的“物质想象论”中为这些物质本原蒙上了一层诗化外衣。巴什拉根据每种自然元素的特点形象地将其与人的心理情绪及性格气质结合,以神话、文学或现实中的一些人物为例证,总结出了普罗米修斯、霍夫曼、卡翁与奥菲利亚等多种具有文学意义的“情结”类型。引申到诗歌方面,诗人们在使用不同元素时其内在心理也便相应地与之契合,由此形成某种具有对应意味的主客复合体,是为“元素诗学”。
它包含但不同于“一次性”的象征或是隐喻,而是诗人的情绪气质与整体创作相对连贯的结合。其成立的合理性在于:“语词具有物质诗化的可能。任何抽象的形容词或名词不管惯性多大,总可以寻到一种象征它的物质命名,一旦找到这个语词的自然形象,这个语词便成为其物质体验的价值属性。”②张光昕的著作《昌耀论》便是从元素诗学的角度解读诗歌的一个例子。
在海子与骆一禾诗歌中存在的诸多自然元素里,较为突出的当属“火”与“水”两种,不仅因为它们在诗作中出现的频次较高,更因为这两种元素之特质也最与两位诗人的浪漫主义主体情绪相吻合。而它们所对应的情绪气质在两位诗人的作品中也不是截然区分对立存在的,就像巴什拉将水与火结合提出“酒精”情绪③一样,海子与骆一禾的主体情绪也是水与火两大元素的调和,只是二者调和的程度有所差异。
一、由水入火:海子诗歌灼热的主体情绪
1987年11月4日,23岁的海子在日记中对自己“这两年”的生活状态进行总结:“我挚烈地活着,亲吻,毁灭和重造,犹如一团大火,我就在大火中心。”④在日记中,海子将自己比作一团大火,而自己所处的状态便是“燃烧”,这可以视作是对其人与其诗双重状态的描述,毁灭和重造、疯狂与微笑、拥抱与放弃、燃烧与黑暗、落日与朝霞、流血与壮丽构成了烈火内在的一种矛盾,它也是诗人的心灵矛盾。
烈火是对诗人内在情绪的贴切比喻,而这种情绪首先来自海子生活中“冲击极限”的激情状态,“冲击极限”是骆一禾在海子去世后写的一篇纪念文章的标题,这其实源于西川的话:“冲击极限是怎么回事,小查已经让我看见了。”⑤冲击极限与诗人的生命状态相呼应,海子短暂生命的后期就是在此种状态下运行的:“除授课和访友的时间外,他的写作从晚七时至早七时,如此循环往复。他在写作的速度和压力中创造,有时也是等待创造力爆炸前的纯然的劳动。”①海子著名诗论《诗学:一份提纲》的最后一篇写于凌晨3点②,其自杀前不久那首写复活、分裂、死亡与迷乱的《春天,十个海子》也写就于凌晨3点至4点③,在世人熟睡的时刻,海子仍在写作,支撑他的可想而知是怎样一种激昂与亢奋的情绪。
激情是浪漫主义诗歌的主导特质之一,柯勒律治曾在《文学传记》中表示,意象本身无论多美,无论它多么真实地再现了自然,它都不能体现诗人的本质,当意象和思想唤醒诗人的激情并被激情陶铸时,它才能体现最高的诗歌价值,同时彰显出诗人的独创天才④。对于高扬浪漫主义旗帜的海子来说,火之诗源于其火之激情的燃烧,而火之激情的表现又得益于火之诗歌的映照,火作为一种心灵元素在海子的诗歌中占据重要地位,在《祖国(或以梦为马)》里,海子更以火为奋起的标志与生存的支撑:“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很多时候,“火”与“我”在海子的诗歌中都是同位一体的概念,火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在火焰中“我看见自己的面容”(《黎明:一首小诗》)、火焰是“我今年的心脏”(《给1986》),在《弥赛亚·太阳》中,火作为一个重要线索贯穿其中,诗人甚至设置了一个角色“火”,它同样以“我”的口吻去与作为“打柴人”的“我”进行对话。这显然是一种心理学意义上的“自居作用”,弗洛伊德指出,在自居作用中,“自我用对象的种种特点来充实自己,将对象‘内投’入自身中”⑤,也就是说,海子以火自居,在心理上是因为两者具有相似性,火的特征能够成为海子内在情绪的一种显化。
在此基础上,火还以一种更为丰富的特性作用在其诗歌主体的情绪气质方面,这表现为一种巴什拉所谓的恩培多克勒情结——“对火的热爱和尊重,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在这情结中结合起来。”⑥事实上,海子诗歌的许多情绪都可用这个包含矛盾的情结进行总括,“我/火”的核心在于毁灭与重造,毁灭便是死的本能,而重造则是生的本能。
但这不是两个截然分割的阶段,而是作为一种统一的情绪存在于海子的诗歌之中,意即毁灭与重造同时在大火中完成,这也不唯是一种已完成的结果,它更是一种发生着的状态,一种大火燃烧的状态。诗人的心灵以燃烧的形态持续着,燃烧的极点则是情绪的爆炸,它表现为一种紧张的运动,《太阳·断头篇》的序幕是其中的一个典型。在序幕里,情绪的亢奋导致了运动的紧张,诗人两次强调“行动第一”,是因为巨大的能量积攒到了将要释放的时刻,但这不是一种舒缓的排泄,而是一种轰然的炸裂,这里有两处空格的留白,一处是“炸 开”,另一处是“原 始 火 球 炸开、炸开”,在空间形象上仿佛是蕴含无穷力量的“原始火球”被炸得分离四散,故而是“炸 开”了,在声音上又体现出巨大爆炸发生时一瞬间的无声胜有声。“轰然破灭”“匆匆逃离”“猛烈爆炸”及“四散逃离”等都是对行动之速度的强调,它们“越来越快”直到如骆一禾所说的“以危险的速度进行”。
这里的迅速与炸裂其实也是一种自我描绘,诗人最后点明:“我要说,我就是那原始火球、炸开/宇宙诞生在我身上,我赞美我自己。”诗中的“爆炸”是对“我”身体的描写,同时也是“我”高昂至极的情绪的形象写照,冲击精神的极限甚至到了炸裂的状态。这是肉体的毁灭,但诗人并没有在毁灭中止步,因为“原始火球”的炸裂恰恰带来“我身上”“宇宙的诞生”。这便是一种火的状态,火分散为小火星,同时意味着燃起新的且更大的一片火焰,一如赫拉克利特所说:“它总是在燃烧,也就是说它从未静止不变;它会燃尽以至熄灭,但又会重新燃起——它有生有死。”①同时有死有生。
火在海子的诗歌中是最基本的一种情绪,但正如火之可以转换为他物,海子的内在情绪中,也包含着其他形态的元素,我们在用火来形容其主体情绪时,也应该看到其他元素的微妙调和与海子创作走向的其他可能。1984年至1985年,海子创作了三首长诗:《河流》《传说》《但是水、水》,它们是海子诗歌水情绪的集中体现。比起火情绪的炸裂、亢奋、膨胀与迅速,这几首诗更多表现出一种水的平静与痛苦:
我知道我是河流
我知道我身上一半是血浆一半是沉沙
——《河流》
手抚碑文,愤怒,平静,脑袋里满是水的声音
——《传说》
就是水呀。就是那些老人的眼神
水是唯一的
没有声音的痛苦都是一样的
——《但是水、水》
水以其平静的特点调和了海子的情绪,也可以说是海子情绪本身具有的忧郁特点以水的形态映现在诗歌中,在这些诗歌中,海子用了许多轻柔细小的词汇来形容水,比如“细小的水流”“温情如蓝色的水”“细小而寒冷的水流”等。水主静,火主动,火为父性,水更多是一种母性。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几首诗中火与太阳的形象,《传说》以火作结,但这里的火还不是1986年之后那种剧烈焚烧的火,它也曾与母亲并置:“一层母亲/一层灰/一层火”。同样,在《但是水、水》里,太阳也不是后期那个高大的形象,这时候是“诚实的太阳猫腰走过许多野兽的脊背”,它甚至还会被“大雨浇灭”,这一时期海子其诗及其人的情绪相较1986年之后都是略显平静的。
在1986年11月18日的日记里,海子言明其水火交融的状态:“今年是我生命中水火烈撞、龙虎相斗的一年。在我的诗歌艺术上也同样呈现出来。”②海子诗歌水的情绪与火的情绪以1986年为界有了一个转变,当然,这不是完全地从水突转至火,只是在此之前,火没有如此猛烈地燃烧,水在诗歌中还具有一定的“话语权”,而在此之后,正如海子1987年11月4日的日记所说:“我要把粮食和水、大地和爱情这汇集一切的青春统统投入太阳”③,水的情绪进一步被火挤占了。
二、水火协奏:骆一禾诗歌温热的主体情绪
(一)“水是最好的”:骆一禾诗歌的“水”
区别于赫拉克利特,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将水视为万物的本原④,在诗论《春天》中,骆一禾也曾引用泰勒斯的话作为结尾:“朋友们曾经告诉我,有一个生长在海边的哲人泰勒斯说:‘水是最好的。水是最好的!’//春天,我的朋友,我的美学和血中的水。”⑤事实上,骆一禾在诗歌中也毫不掩饰他对于“水”的重视与喜爱,在厚达877页的《骆一禾诗全编》中,我们可以很容易地从标题中直接找到书写了“水”的诗作(《河的旷观》《爱的河》《河的传说》《滔滔北中国》《水》《海滩》《大河》《雨阵》《零雨其蒙》《水的元素》《黄河》《雨》《我爱这急流》《秋水》《素朴:语言和海》《海水》《渡河》《观海》及占据《诗全编》大约三分之一篇幅的“大诗”《世界的血》和《大海》等),而与水元素有关的句子更是像细胞一样融入了骆一禾诗歌的肌体当中。
正如罗兰·巴尔特所言:“在水与人之间,一切辩证的变化都是可能的。”⑥水是骆一禾诗歌内在情绪的一种本原,它同时包含了诗人情绪的多种辩证变化。首先,与骆一禾“圣者”形象(西渡、陈东东等人都如是评价)相照应,水代表一种“爱”的状态。巴什拉在《水与梦》中说:“同火的男性相比,水的女性特征是不容置疑的。水不可能男性化。”①在骆一禾的诗歌中,水不是其诗歌的自我形象,而是作为一个女性形象存在的,水一开始就与爱情相联系,而骆一禾的爱情相比海子则要甜蜜得多,因而骆一禾通过水体现的内在情绪也就相应温润得多。被爱情浸润的骆一禾,将张玞看作一片与水相关的果树林,果树林是张玞的笔名,也是骆一禾对张玞的昵称,他直接将这个比喻带进了诗句:“果树林/你怀中的河要向哪里去/我的爱情/永远没有路/我只能沿河流淌/让空气成为我的母亲/你成为我的爱人”(《爱的河》)。
在海子那里,水曾与母性/女性相联系,水的这一特性在骆一禾这里体现得更为彻底且统一,除了上述的河水之比喻恋人,水还与生命息息相关,这些在骆一禾的《春天》(一)、《歌手》、《水》(一)等诗中均有体现。但与海子不同的是,海子的水同时还是一种棺木性的存在,海子心中甚至对于水式的死亡怀有一定的向往,骆一禾却更为光亮地尽可能将这种死亡情结从河水中剔除,《生为弱者》中骆一禾这样写道:“我不希望我的河流上/漂满墓碑/我的心是朴素的/我的心不想占用土地”;在诗论《春天》里他引用了这段诗句,并阐述了它的产生原因:“要为这样健康、年轻、春天般的人说几句动情的话”②。也就是说,水在骆一禾的诗歌中与健康、年轻、春天相通,因而他才不愿意他的河流上漂满墓碑。
由于共有水的一些特性,骆一禾诗歌中的海洋也有爱与生命的含义,除此之外,海洋在其诗歌中还含有博大力量的意蕴,《水的元素》一诗开头骆一禾就指出海的重要地位:“这骄傲的海洋是大水翻起来的/这海洋本是倾覆的”。而对于大海力量的感叹,其实还是源于诗人对于大海的喜欢。骆一禾的亡友何拓宇有一篇纪念文章,标题即为《一禾与海》,该文的第一段只有一句话:“一禾很爱海。”他们曾一起参加北大中文系的联欢会,会上同唱《海滨之歌》,他们曾和张玞等人一起去海边游玩,骆一禾讲起第一次看海的故事,以至于何拓宇回忆往事还能感到“这片蓝绿色的汪洋收藏着骆一禾少时纯净的目光”,他说:“我感念大海,他使我与一禾从未分开。”③在诗歌《海水》中骆一禾本人也说:“我们心里的水同海的水流在一起”,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骆一禾其实也是一个“海子”,一个大海之子。他走到生命尽头还未能完成的数千行长诗就是《大海》,骆一禾一生都渴望“进入”大海,他想象海面下的世界,在长诗中创造了一座城,可惜我们终究不能随他在长诗中窥探那海底之城的全貌。
(二)骆一禾诗歌的“水火协奏”
在骆一禾的诗歌中,存在许多水火交融的画面,它主要以太阳与水的形式出现,这在《日出时分》《素朴:语言和海》等诗中均有体现。这种水与火的结合尤其体现在大诗《世界的血》以及未竟的《大海》里,其中“世界的血”指的就是大海与太阳光照相结合的样态,而《大海》里,海洋与海底之城的火焰更是交融一体,在骆一禾的《大海》里,我们甚至能看到海子式的炸裂修辞。无怪乎北塔曾说:“骆一禾最热衷于‘火’及其相关的意象,这是他的激情的图腾,也是他旺盛生命力的表征。”④虽然这里的“最”还有待商榷,但这确实反映出骆一禾写作尤其是后期写作中对火的重视,这也是他激情的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