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写课(组诗)

作者: 鸥可

鸥可,本名梁天,2000年生于江苏徐州,现居江苏徐州。

守护神

她莽莽撞撞的样子,青涩而神秘

捎带点对大人生活的不屑

嘴角暗地一撇,给空气中的小透明

拧上发条。她爱看书、养花、发呆

喜欢可爱而安静的东西、自由而精致的精神

这些都是很平常的嗜好,不能使她

与众人区分开来,她就这样混入人群

在公交站台,拖动重重的行李箱

在湿冷雨季,披上亮黄色塑料雨衣

在纸上描画太阳和星星,轻轻吹口气

所有的日子都如橡皮屑,滑落纸面

她钟爱长久不变的生活

而自身又无法长久不变,就像自己无法变回

小女孩,用小小的渴求的眼神

巴望七彩泡泡飞上天去。她确实在改变

因为知识的累积,世界观的成熟

生存的迫切,以及人性与天性的碰撞和撮合

还有一部分被迫安插在身上的欲望

终于吵得她不可开交,她打碎了情绪

想象着生活不露声色的一面

这是对她的私教,每人都有相似的一份

这是噤默的守护神漆黑而斑斓的斗篷

深邃的黑与星空

水泵房

我很小的时候,水泵房已很旧

它是镇上最孤独的建筑

坐落于一片荒野,正适合孩子们的探险队

我们拨开草丛,惊扰胆小的刺猬和大白蛾子

水泵房紧咬一把锁,无窗

我们看不到它里面的构造

送水时,它发出轰轰的震响,从地下数十米的黑暗中

源源不断汲取清水,输送到阳光里

或者全然沉寂,咬着那把锁

困扰我们的心思。水泵房如同没有眉目的

完全封闭的东西,在日夜的野蛮轮换中

输出一种恒定频率

它像什么呢?当镇子被推土机铲平

原先的位置上,水泵房永远不会消失

它已经和大地长成一体

只是现在荒草更深了,虚空的台阶更黑了

铁已生锈,可怜的刺猬仅剩一身刺

时间是开放的,总有一种封闭会保留下去

就像我们的心脏,就是我们的心脏

它同时拒绝了声音的发出与停止

壁虎

躺在床上的少年,瞥到墙角里

一只壁虎,凸起眼睛

扁平的吻部略微抬离墙面,轻巧地斜睨着世界

每隔一段时间,壁虎变换了位置和姿态

竟至凭空不见,躲藏在人们看不到的暗处

就像床上辗转反侧的少年

他头脑中不停涌现无数想法,画面和殷切的希冀

这些火热的活力与想象,持续变换着,定格着

最后也凭空消失,一寸一寸

被黑夜吞没,被埋进发芽的土壤,身体里的深井

当之后的某一岁、某一天,华年已过

曾经的少年从睡梦中惊惧地醒来

他再也未能返回到灵魂的暗处与深处

他感到生活的可耻之处就在于

那一截遭曝晒的壁虎,枯瘦的干尸

泪痣

我的母亲,眼角有一颗痣

它紧挨眼球,紧贴眼角积蓄的血丝

当眼白朝一侧转动,痣却木讷,留在原地

和我面对母亲时的某种恍惚无异

想想自己的年龄,白马正变得健壮

却从未真正离开过母亲

也从未真正走进她的内心

像风车,时常动摇自己,可总是原地打转

那颗痣,一定体味过光与飞尘轻微的刺痛

家具的逡巡,镜片的映现,令人晕眩的时季

但当别人关注到她,母亲

从未强迫着要求自己改变

我已无法靠近一个中年女人的坐标

无法如从前保持着单纯、轻飘和耿直的爱

那长着泪痣的脸是母亲

而长久的生活

使人们拥有各自的细节

磨剪刀

他摊开一双粗粝的厚手

辨识着其中埋藏的冷峻经验

沉稳而默然的手,接过剪刀

旋即捏住了锋利的刃口

他将刀柄反剪,亮出久已磨损的刀面

指肚轻轻滑过,抚摸着朽败的狭缝

咔嚓咔嚓,时间咔嚓咔嚓

在胸中积满涩滞的粉屑般的锈

他先用手摇式砂轮机

去除掉剪刀上的锈迹、斑痕和固渍

再用清水涂刷磨刀石

循环往复的动作,一遍遍打磨刀面

重新唤醒刀的耐心、韧性及锋利度

最后拿出小锤,敲击、抹平缺口

矫正了刀的切合面与精确性

重塑一把剪刀作为剪刀的自信

我接过磨刀匠手中的剪刀

这块黑铁

终于又显出崭新的锋光与寒刃

默写课

记忆力对于我,犹如一场花团锦簇的

拼贴,有的花行将盛开,有的花

已黯然湮灭。脑袋里杂色斑驳

毫无章法。我常常是班上背诵《论语》

和《三字经》最慢的那批孩子

默写本上的词组大多残缺不全

于是在想要抓蝴蝶的年纪

祖父率先抓住了我

守着一张方正的八仙桌

翻开边角卷曲的课本,狡猾的知识

并不像水晶球能启迪我的魔力

他锻炼我识字,回想,然后默写数遍

写不出的字,就用拼音或空格代替

我笨拙的记忆,努力爬满田字格

爬满草木疯长的季节,自喉咙中迸出

千万次在舌尖的颤音里消失

凸凹不平的写字板上,是眼神的起起落落

蝴蝶逸走于对春日的追忆

现如今,我不再需要任何一节默写课

可比记忆更残忍的是

在这条通往人生、确凿而陌生的长路上

我们无从习练,无从重复,我们写下一个字

就是立字为据

蛋糕裱花师

他将手从玻璃橱窗的阴影中撤回

阳光不打颤,倾斜在近旁的地板上

如一把橘红色餐刀,慢节奏地偏移

切除来客们一切敏感紧绷的神经

这里拥有享受和品味,拥有我们童年时的

味蕾,如今已萧条,他仍在坚持

从硬质厨师服的袖筒中,两只手一丝不苟

闭合的房间,唯独被他的创造所充满

海绵蛋糕摆置在旋转平台上

他将它削圆,逾越感官上的麻木与迟钝

无数细节得以打磨,斜面具备个人特色

形状在纯熟的审美下,被完整塑造

他端起眼神,以一个独特角度静静俯视着

像诗人,仔细找寻语言中纰漏与走样之处

也像孩子,在每一次橡皮泥的塑形中

挽留住耐心,挥发惊人的感染力

他的手像油光纸那样围剿稀奶油

裱花袋的鹦鹉嘴,有模有样吐露出

源自别处的记忆,他深信地表的泉流

营造更宽广的精神世界,波浪、鲜花、羊群

尚未辨识的标志,以及代表他人身世的

生日数字,他贪婪地收纳,细腻地建筑

奶油袋渐瘪,他松手时甩出最精湛的一撇

像诗人,倚靠向自我战栗的时刻

而不管窗外枯叶斜落,天空的果壳皱缩

熙来攘往间,多少人焦虑、忧愤又憔悴着

他们端着乱糟糟的蛋糕坯,无法再装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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