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向杜甫致敬

作者: 霍俊明

近些年来,有一个声音或一群声音及其回响越来越清晰。这就是诸多中外诗人向杜甫致敬的声音。与20世纪80年代开始形成的诗人们将视线完全投向西方和异域诗人的“西游记”不同,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中外当代作家开始将目光投向了中国诗歌的伟大传统。这其中被更多提及和致敬的诗人非杜甫莫属。

中国诗人重新进行精神对位的过程实则对应了诗歌场域的变化与诗学立场的博弈。那么,都是谁在向杜甫致敬?为什么致敬?在这些诗人的致敬文本、认知系统和诗学观念当中杜甫是同一个人吗?

2011年,赵野使得伟大的“诗圣”杜甫在语言和想象中复活。在《春望》这首与杜甫所作同题的诗中,当代诗人让我们重新目睹了共时性的历史结构,目睹了诗人语言再造之下的诗性正义、精神世界及家国的灵魂档案,“万古愁破空而来 / 带着八世纪回响 / 春天在高音区铺展 / 烽火点燃三月 // 帝国黄昏似缎 / 满纸烟云已老去 / 山河入梦,亡灵苏醒 / 欲拆历史迷魂阵”。

在叶嘉莹先生看来,杜甫的《秋兴八首》已入化境。2023年秋,深居大理苍山脚下的“第三代”诗人赵野写出了超大体量的致敬杜甫流寓夔州时期所作《秋兴八首》的同题诗。该组诗由八首小长诗构成,每首小长诗又由八首诗构成,总体下来就是六十四首诗。这八首小长诗分别对应“死者第一”“时间第二”“我心第三”“诗人第四”“他生第五”“我在第六”“人类第七”“万物第八”。这也是目前为止,当代中国诗人致敬杜甫七律巅峰之作《秋兴八首》最为成功的原创新诗的范例。距此二十多年前,已经去世的“70后”诗人马骅(1972年—2004年)在游荡的城市中也曾致敬杜甫的《秋兴八首》,比如“西风几时来,又及时 / 向南偏移。江上的汽轮 / 拉长钢制的桅杆。又一个夜晚 / 头上的星辰并不比往昔 / 更晦暗”。

赵野的这首致敬杜甫之作使我想到托马斯·曼谈到的“经典性高龄”与“理想的优点”之间的复杂对应关系。早在1941年,被鲁迅誉为“现代中国最杰出的诗人”的冯至就在向悲苦而伟大的杜甫致敬:“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 / 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 / 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歌 / 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 // 战场上健儿的死伤, / 天边有明星的陨落, / 万匹马随着浮云消没…… / 你一生是他们的祭享。 // 你的贫穷在闪烁发光, / 像一件圣者的烂衣裳, / 就是一丝一缕在人间, // 也有无穷的神的力量。 / 一切冠盖在它的光前, / 只照出来可怜的形象。”(《十四行集》)在冯至当时所处的战时境遇之下,杜甫的苦难形象和“感时忧国”的现实主义精神被空前地强化、放大。其时,在西南联合大学外语系任教的冯至对歌德及十四行诗的研究恰恰是与其写作《杜甫传》同时进行的,甚至中西“传统”与“现代性”这两个话语系统在冯至这里出现了互补和共通,只可惜这种话语融合和对话结构在此后经历了长达几十年的搁置。比冯至早两年,一个诗人在河南巩县杜甫墓前高声发表演说:“起来吧诗人!起来吧杜甫!我们的国家危险极了,我们的民族危险极了,我们正需要你伟大的民族诗人来号召群众、保卫祖国!起来吧诗人!起来吧杜甫!啼饥号寒的人太多了,流亡他乡的难民太多了,我们正需要那你伟大诗人的同情来安慰他们,组织他们!”(桂涛声《杜甫墓上》)

20世纪90年代初,经历社会转型而身在异域的王家新在读到波兰诗人米沃什《诗的见证》时想到的不是别人而是杜甫:“这就使我想起了杜甫的千古名句‘国破山河在’。富有力量的正是一个‘在’字——那养育了一代代生民的祖国山河正是一种‘无言的存在’:不仅是我们在眺望它,也是它在‘目睹’着我们。”(《在诗歌的目睹下》)与此同时,王家新在读到杨健的诗《馈赠》时直接想到的仍然是杜甫:“似乎在老杜诗中才有的那种发自肺腑的热情,甚至更早,《古诗十九首》中的那种最质朴的抒情力量,又再次从当今一个诗人的诗中涌现出来。这不能不让人感叹文明的不死。这古老的文明,正如诗人自己所曾表述的那样,虽然它每一天都在被毁灭,但仍没有忘记对一位诗人的馈赠。”(《当代诗歌的几种阅读》)

1996年,肖开愚完成了《向杜甫致敬》。在这首极其晦涩的长诗中诗人只是借助了杜甫的元素,其本旨则在于解决中国本土诗人的当代境遇问题:“……比想象的 / 还要严峻,诡谲。 / 而且也不是急骤的起跳, / 腾空,不是生活的 / 取胜之道,不是。”该诗的重心在于抒写一个当代人的精神困惑、历史悖论及现代性景观中压抑、荒诞、撕裂的存在体验:“不在于用貌似正义的眼光来垄断对杜甫的理解,而在于用它约束当代诗歌的主题确定和挖掘。”(肖开愚《个人的激情和社会的反应》)肖开愚这首长诗非常驳杂,其在写作上存在的一些缺陷也招致了批评家的不满:“在肖开愚这里,对叙事手法的夸大和滥用,使长诗成为一种后现代式拼贴,充斥了无限流动的表面景观,不仅深度模式和同情共感(“思考”“成功的对话”)被取消了,甚至诗人 / 人类的主体性也被消解了(“好像有一个人”),但是众多混乱的人物形象(“回忆”“错觉”“揣测”)又被推上了诗歌前台,而显得拥挤不堪。”(王东东《后现代主义的显与隐:“九十年代诗歌”批判之一》)

2015年12月,北岛与美国诗人彼得·科尔、以色列诗人艾棘·米索、日本诗人多和田叶子及中国台湾诗人陈黎等一同前往杜甫草堂拜谒。这次当代诗人集体致敬杜甫的举动显然使得杜甫具有了“世界诗歌”的象征性。早在三十年前,北岛、舒婷、顾城、江河等人在参加《星星》诗刊主办的“中国十大青年诗人”活动时就到过杜甫草堂。时过境迁,诗学嬗变,诗人对杜甫的认识也在发生变化。自宋代开始,浣花溪草堂也成为历代诗人拜谒杜甫的绝好场所和精神圣地,“杜甫 今天我们在你家院子里读诗 / 今天世事变轻  时间放慢 // 你生前见过洋人? / 现在他们都来了 身体微俯 // 对你——行拱手礼 // 你坐着听 雨雾坐在飞檐上 / 我们站着诵 就像月光站在月亮下 ”(娜夜《草堂读诗》)。

对于当代诗人向杜甫致敬的行为,具体到个人、现实、文化背景来说是有差异的,而重新找回、激活“汉语”和“传统”却是诗人们的共同出发点,“生于中国,听命于汉语, / 很晚你才明白这个道理, / 就像身为中国人,很晚 / 你才发现自己是汉语诗人”(黄灿然《中国诗人》)。

海峡对岸的诗人也在向杜甫致敬,其中充溢着各种文化之间的互文、挪用、仿写、改写甚至“解构”“龃龉”。从 上世纪70年代开始,洛夫、杨牧、余光中、叶维廉、陈义芝、罗青、陈黎等诗人就意识到杜甫的伟大和不可替代性,并以诗表达,比如罗青《杜甫访问记》,杨牧《秋祭杜甫在异邦》,余光中《湘逝——杜甫殁前舟中独白》《秋祭杜甫》《草堂祭杜甫》,洛夫《杜甫草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赠杜甫)》《唐诗解构·春望》《车上读杜甫》《边陲人的独白》,叶维廉《杜甫草堂二折》《春日怀杜甫》,陈义芝《草堂沉思》,陈黎《春宿杜府》《唐诗俳句》。

与20世纪90年代初在异域文化语境和流寓际遇中的王家新找到的杜甫形象不同,1994年中国台湾诗人罗青通过《论杜甫如何受罗青影响》一诗在后现代的文化语境中解构和颠覆了以往的杜甫形象,“请不要捧腹大笑 / 更不要破口大骂 / 请不要以为我故意把 / 一篇论文的题目写成了诗 // 没有人会相信嫦娥 / 曾经跟太空人学过太空漫步 // 但她一定在敦煌观摩过 / 彩带舞——倒是不争的事实”。陈黎在十二首《唐诗俳句》中直接把杜甫《赠卫八处士》、李白《静夜思》等唐诗借用过来,在原诗中将一些字词加黑,这些加黑的字词连缀在一起就成了“新的诗句”。很明显这带有语言游戏的成分,当然也是以特殊方式向唐诗和传统的致敬。

与陈黎这种文本互动、挪用、叠加的方式相似的还有身居成都的诗人柏桦。

2014年的冬天,柏桦再一次想到了杜甫。柏桦《春日梓州登楼》这首诗的题目直接取自杜甫的原题,而且他还直接把杜甫《春日梓州登楼》《奉赠射洪李四丈》《早发射洪县南途中作》中的诗句“镶嵌”在自己的诗中。我们甚至可以将柏桦的这首诗视为杜甫的“仿作”或“副本”:“来春望:‘厌蜀交游冷,思吴胜事繁’ / 出川!可‘万里须十金’,我哪里来? // 还好,‘丈人屋上乌,人好乌亦好。’ / 日子就这样天天过;地僻,我懒穿衣! // 我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吗?这不可能! / 唯神单独,只要是人都喜欢聚啸成伙 / ‘鄙人寡道气,在困无独立’,我哭了 // ‘天畔登楼眼’,眼问梁元帝:春望后 / 青山之鹤,昼夜俱飞,他们仍来自梁朝?”

洛夫则以现代性的眼光重新审视包括杜甫在内的唐诗传统,他把自己的一系列写作称为“唐诗解构”。这是诗学及思想层面的重建,不是组装、拼接或瓦解,更非“旧瓶装新酒”,而是“古诗新铸”,意在对传统进行再次挖掘、创造和实验:“乃我个人从事诗歌创作以来另一项突破性的实验工程,一种谋求对古典诗中神韵之释放的企图。我不是恋旧,更无意复古,而是希望从旧的东西里寻找新的美,发掘所谓‘意在言外’的‘意’中潜在的诗质。无疑的,这是一种对旧体诗的重新诠释和再创造,一种试以现代语言表述方式、全新的意象与节奏,来唤醒、擦亮、激活那曾被胡适等人蔑视、摧毁、埋葬的旧传统,并赋予新的艺术生命。”(《唐诗解构·自序》)于是,以杜甫为代表的唐代诗人就与当代人建立起了互文和交响的关系。我们可以看看洛夫的《旅夜书怀》 :“带着诸多的无奈离去 / 成都顿然成了失声的记忆 / 把草堂搬上一叶孤舟 / 从此大风掀掉了草堂的屋顶也不怕 / 怕只怕 / 窄逼的船舱内如何能容下 / 那么多给蠹鱼啃瘦了的寒士 // 天上群星沸腾 / 月亮拥抱一江离愁东去 / 海未枯,石不烂 / 于今只剩下一脸的天老地荒 / 诗嘛,无非是 / 一堆长满芒刺的牢骚 / 官不做也罢 // 干干净净的 / 还是掌心的那一掬江月 / 当年鹰隼俯瞰大地 / 于今只是漂泊天涯的一只沙鸥 / 老翅扇动 / 掀起一阵阵苦寒的秋风”。杜甫的原诗是:“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关于这首诗,汉学家宇文所安认为其体现了一个伟大诗人的洞察力与对世界的深入把握能力:“预言家的先天天赋信赖客观世界中真理的普遍性:对于所有寻找它的人和知道如何观察的人,真理是可见的;这是外在的洞察力和客观世界的词汇可以做到的。”(《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谷禾的长诗《四重奏》开篇引用的就是杜甫的《旅夜书怀》,甚至谷禾写过同题诗《旅夜书怀》——

剧烈的咳嗽,将我从漆黑中 / 拎出来,孤零零地,抛入更深的 / 漆黑。旅馆的静,窗帘遮挡 / 的月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 / 街灯、风、惶惑的报纸。我听见 / 胸腔里的喘息,类似上个世纪 / 的旧风箱,拉杆抽出,推进 / 湿柴的烟气呛出了你的眼泪。

显然,谷禾更为侧重的是杜甫式的个人记忆能力、语言的现实感和诗性正义,因为诗人与现实的关系并不是单一的模仿或反映,而既是现实关系、伦理关系又是修辞关系、改写关系:“仿佛我得到了一个颠倒的望远镜,世界移开了,一切东西变小了,但它们没有丧失鲜明性,而是浓缩了。”(米沃什《一个诗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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