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与爱:想象与词语的妙境

作者: 夏汉

人类作为存在于这个星球上最高级的生命体,其可贵之处就在于能动的生活,而且对于生活有所感受与感悟,又可记载于文字中。而作为诗人,在生活中能够体会出诗意,然后写下来;或者在生活中,诗自己显现,走到诗人面前,只需记录下来。诗有时候就是如此简单。而一旦涌现了诗,俗常的生活便拥有了一份神秘与神奇。更多的时候,诗成为对生活的描述——概缘于这生活里有了痛苦、哭泣,有了爱这样的存在与失去——从而让生活变得不再俗常。在现实中,或许黑暗、岛屿,乃至于一棵树等平凡之物也构成一个喻体,给诗带来某种提升的意味。如此看来,诗人既可以在复杂里挖掘诗意,也可以在简单里让诗现身——呈现为一种返璞归真或删繁就简的美学期待,但同样拥有一份深沉与深刻。至此,我们在这样的语境中谈论杰克·吉尔伯特诗的发生及其诗艺构成,便成为一种可能。

有论者说,吉尔伯特诗的发生均来自他对日常生活的洞察,至少是他所耳闻目睹的情境,就像他本人在一个访谈中所强调的:“写作不是取自书本,而是取自生活”。②而他心目中的生活是一种原生态的,不妨说他是抵制工业化文明的那样一类诗人,他说过:“它那么原始,那么不同于现代社会的寻常的地方。匹兹堡不是一个文明化的地方,它比那样的要好。”③而在我们这里,这种类似于文学常识的说法,一经提出来,似乎就让人觉得太过平常,会以为是一个不需要去考究的肤浅的问题。那么,果真如此吗?我们审视一下当下的写作情状就不会如此轻易地下结论了。纵观当下国内诗坛,很多写作往往并非源于自己的生活,而是一种煞费心思的伪构——那种远离生活体验的心理假想,或是一种偏于内心的语言漂移与情感假设。尤其此起彼伏的同题诗热潮,徒增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般的青春之殇,这样便导致某种诗学意义上的谎言性,正所谓“诗歌说谎,语言失真”(吉尔伯特)。你随便找个诗歌网站或诗歌出版物浏览一下,都会看到这样的文本。如此的写作,尽管样态各异,但会有一个共性,不会感染你的心灵,更不会引起读者情感的共鸣,也与诗的本然与初衷相去甚远。而吉尔伯特的诗,不仅源于一个清醒的生命对自己独有的生活经历的洞察,而且还是忠于自己内心的语言表达,或者说是一种在悖论意义上的抵达被遗忘的内心方言的旅程。当然,他的诗并非平等于生活,正如他所言:“我站在我自己上头,我听见/自己的回答。我站在我自己上头像站在山顶,我的生活/在我面前展开。”诗人以此给凡俗的生活带来诗意或赋予意义。读吉尔伯特的诗,不禁想起张曙光曾经说过的,诗就是一种感受,不是别的①——不啻说,在一种持续的独特生活感受里进入诗,又在客观世界里寻找着对应,就会在语言中抵达完美的秩序存在。我们看《订婚》:走在雪地上、鸟的缺席、寂静的完美、内心的低语以及孤独等等,这些都是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的。即便偶尔的议论,也几近于感悟。接下来的:

……当我敲开

那根冻结在木堆中的圆木,

它发出完美的天籁之音,

纯然地传过整个山谷,

像一只乌鸦不期然的啼叫

在黎明前更黑暗的尽头

将我从人生中途唤醒。

——在“敲开”这种劳作行为之后,所有的诗句又归于感觉——自然这是融入更多想象的奇幻的感觉,乃至于从“我说”而跃入“语言言说”之中:“黑白的我,匹配着这淡漠的/冬日的风景”,显然,这是一匹马的形象或能指的滑入。总而言之,作为一个读者,我们在诗里仅凭感性——并非太多的知识积淀与背景资料亦能从这首诗里获得一种阅读愉悦与心灵的激赏。

作为诗人的优异之处,他并非只能感受世界与生活,更重要的是他还能够感悟生命和与之有关的一切东西,这份感悟或顿悟往往标示出诗的高度与价值。吉尔伯特总是能够在微妙、精准的感受里抵达体悟的深邃与高妙。他在《被遗忘的巴黎旅馆》里的开句“上帝馈赠万物,又一一收回。/多么对等的一桩交易。像是/一时间的青春欢畅”就是如此,不妨说诗人在这里实现了“人道合一”的诉求。

在西方当代诗歌界,情爱之诗是一个非常普遍的诗学现象,且常常同性爱的展示相伴而来。吉尔伯特诗发生的另一个节点,自然也跟爱相关。甚至他把爱视为生命与生活的主要内容,他说:“我的生活都致力于认真地去爱,不是廉价地,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对我重要的那种,对我的生命真正重要的,是真正地恋爱。”②但不同的是,爱发生在他的诗里有着某种高贵的欣喜与回忆,并伴随着或浓郁或恬淡的感伤与伤害,就好像爱是在感伤与伤害中存在着,至少他的诗给我们披显了这一题旨氛围。就像他在诗里写到的,“受伤但充满渴望”。读到这样的诗,你会在意于爱情的纯真无邪,而不会坠入某些低级趣味的遐想之中。难怪马西亚·曼托会如此写道:如果能说吉尔伯特实践任何宗教的话,那就是爱的宗教,这对他是神圣的。在一首写他的初爱吉安娜·乔尔美蒂的瑰丽的诗作中,他把自己比作为贝亚特丽齐跳舞的但丁;他后来还有一首诗《莱波雷诺说起唐·乔万尼》,吉尔伯特把自己比作莫扎特的伟大的引诱者和阿西尼的圣·弗朗西斯。他的诗作中有相当数量的爱事,但从不老式直白——吉尔伯特一生各个时期的多首诗作中,把自己描写成俄耳甫斯。他关于美智子的悲伤模糊了生与死的界线,以语言捕捉他们的婚姻,栩栩如生。③我们同时也看到,当一个女人进入他的心,或消失于他的视野,他都会刻骨铭心地记起——当然,诗是他最好的寄托方式,或者说只有在诗里,他才能把爱的感受或感伤恰切而真实地呈现出来,而且具有了某种高贵的普遍性意义。

诗人去寻找俗常生活里珍贵的东西——那便是爱、体贴与怜悯,这是人性中最可贵的。而爱力会导致一种行动性,可以让其产生行动的欲望,比如携带心爱的女人居于偏远之地,享受爱的海滩。这也是吉尔伯特能够长期居于荒岛的心理基础,至少这是他心中储存的能够抵御孤独的珍物之一。另一端,恐怕就是诗还有自然的原始之美了,拥有了这些,一个诗人则乐于享受孤独。如此,我们与其给吉尔伯特这样的孤独者更多额外的神化,毋宁还他一个日常的形态。同时,爱也可以催生诗,并让诗缘于爱而产生,这些都涵括于爱的憧憬、怀念与回忆的想象中——吉尔伯特在他很多诗里都给予精美的展示。

我们看到吉尔伯特总是在细节里追寻着爱的记忆,或者说他靠着细节勾勒爱的背影,这表现在诗里就构成一个清晰与具体的样态,诸如此类的例子比比皆是。在《不是幸福而是幸福的结果》里,“我们手牵手进入黑暗的快乐”,“他想起抚摸着她的双脚,当她奄奄一息。/最后四个小时,注视着她渐渐平息”,让我们读了犹如在眼前,并受到身临其境般的感染。同时,诗人对于爱的忏悔与反思也常常在诗里展示出来,在同一首诗里,诗人写道,“多么奇怪地发现一个人带着心活着/就像一个人伴着妻子活着。甚至许多年后,/没人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子”,看似不经意间,却又有着某种诗学的刻意,这些忏悔与沉思渗透着思念,也让诗意愈加深厚与沉重。在爱面前,吉尔伯特的态度既让我们敬佩,也让我们惊讶并感到些微的不可思议,缘于他“对成功或失败没有兴趣,只关注于体验的纯粹。一段爱事结束,一位妻子过世,痛苦之事和快乐之事发生,留心观察的眼睛质朴地看待这些”。事实上,诗人对于所爱的人,是非常专一与诚挚的,比如对于琳达,婚姻走到尽头,他依然念念不忘,萦怀在心,“甚至到现在,吉尔伯特也说琳达·格雷格‘是他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他们的恋爱仍然给予他营养。现在还在吃它”。①这段话告诉我们,诗人的诗是靠爱滋养的,一如他的心。

有论者认为,波德莱尔的《腐尸》里,包含着肯定性的升华,即是爱。②这种腐烂、蛆虫分解的不在(死亡)里面的美与在的构成,的确有着伟大想象力的远距离转换和深层的哲学意义上的升华,从而也成为肯定性写作的源头与典范。当我们去追寻吉尔伯特诗里面肯定与阳光的成分,也会发现他诗里的某种情感与哲学的内在关联。例如他在爱的欣喜与甜美感觉中注入了一种哲学内涵,这就让他的诗拥有一种哲理的深邃,看《曾几何时》这首诗里出现了两次“偶然地”这个词和“自然而然”这个短句,不啻为对生命中的爱作了宿命般的认定,似乎这样美妙的感情就一定会发生或不可避免地要发生,这样的心志无异于一个天意的塑造。如此,那种生命中的坎坷(从“磕磕绊绊”和“伤害”以及“年幼无知”这几个词里传达出来)与困惑几乎都被年轻的激情、热烈的情愫所冲淡,以至于快乐像是撞上的:“我们是由旋律构成的一段音乐,/没有合弦,只在白色键上/演奏。”

吉尔伯特把诗的发生归于一种发现,不妨说是对于生活的反刍而来的神秘浮现与赐福。他如此说:“我觉得,凭借写作,我能看见、我能越来越多地发现我所拥有的东西。……写一首诗,唤醒了那些已经在我身上并为我所知、但我并不知道它就在那儿的东西。”故而,他除了爱以外,还有诗守候在身边,即便生活清苦,身居荒岛也心有所依:“我不想仅仅是在写诗。我想陪伴着那首就在我身体内、在我身体内出生的诗,但我不想告诉这首诗去做什么。我只想随时恭候,意识清醒,心甘情愿被占用。”③

吉尔伯特深受中国古典诗歌及其意象方法的影响,因而在表达中有着客观、冷静的诗风,语言质朴无华。正如柳向阳所概括的:他更多的是依靠“具体坚实的细节”或“实实在在的名词”,用笔偏疏偏碎,语言突兀,富于冲击力。他反对修辞化的诗歌。按他自己的说法,他的诗大多是关于洞察和认识,关于知识和理解,甚至他的爱情诗也往往是关于爱情或婚姻的一些洞察。④这让他即便是在一种浓郁的情绪状态下,也着力于展示某种客观情境——其实这是一个诗学姿态,如此方可抵御滑入趣味的窠臼,不妨说,吉尔伯特在奉行一种去趣味化的写作。相应的是,诗人善以第三人称去叙述,如此的刻意让自我的生活客观地呈现,或者拥有一个客观视野。诗人可以想到更多——主观的内心与外在的生活与场景,或人物、故事乃至于历史,而在这凌乱的想象中,诗就披显出来,不啻说,所有这些就构成了诗。从本质上说,诗就是实话实说,并不需要作伪或拿腔拿调,诗给人以可信感比什么都重要。而诗人在对个人生活进行有意义的审视时,却总是站在生活的对面,以他者的视角去表述。这样就有了某种距离之妙与间离之美。或许还可以说,当生活成为一种回忆性的场景,你会感觉出更细微、更内在、更本质的东西。有时候,我们看到吉尔伯特即便对始于梦境的,也予以客观化的展示,“狐狸轻轻挪动,盲目地穿过我,在夜间,/在肝和胃之间。来到心脏这儿,/犹疑不定”。这样,意蕴与形象皆以硬朗的面貌呈现出来。这其实是在回忆中完成的一首诗,奇怪的是,诗人始于梦而回应于现实,脉络格外清晰。在同一首诗里,能够看得出来,诗人似乎并不在意于宗教,或者说少年的他把象征宗教的教堂视为束缚心灵的地狱,或许这是一个真实的心理揭示,那么,如此客观的描述就给人一种客观化的可资信任的风貌了。同时,返观或反刍自己的生活情境和片段总会带来诗意,或者说会意外地从回忆里获得诗,这也就是何以说诗人乐于在过去的生活里流连忘返的原由了,这也是可以成为秘密“拥有”的法则。一如在《爱过之后》里:

……像那个人

回忆着,期待着。这是我们自身之一物,

却常常被忽略。莫名地有一种快乐

在丧失中。在渴望中。痛苦

正这样或那样地离去。永不再来。

从而作出了刻骨铭心的判断:“永不再次凝聚成形。又一次永不。”“那曾经存在的。曾经拥有的/还有那个人/他知道他的一切都即将结束。”在这种退回远处的反观里,那种复杂而犹疑的心绪表达,转换得更加隐曲与微妙——甚至可以这样说,但凡经历过的生活,一经回忆,几乎是一场过滤与沉淀,一如想象般美妙,而让一个诗人在回忆中接近诗。吉尔伯特亦如此,在《等待、寻找》里,“可他记得的/是那三角铁的声音。一个完美的/闪光的声音,回响了他的一生”。而仅仅如此尚不足取,或者说还没有抵达诗,只有在进入思辨的向度而走向审美的层面,才算完成,正如诗人在接下来所做的:“等待意味着/一无所有。意味着爱有时死去,/有时又被找回”。概而言之,吉尔伯特在貌似持久的对于记忆的追逐中,其实有着更加深远的诗学预设,那便是“努力让自己在他自己的生活中在场,为了存在,为了见证一个正在消逝的世界。是关于存在的这种难以置信的紧迫感,给他的记忆赋予了这种重量和在场”。诗人深知是拥有,而非保留:“吉尔伯特知道我们无法保留任何事物,因为我们的个体记忆辜负了我们,因为我们的集体记忆很快就遗失。他意识清醒地知道诗歌的意义——对他的生命和他的劳作——必须保存关于永久丧失之物的某些脆弱的联系。”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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