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别裁 [组诗]

作者: 牧斯

牧斯

阿勒山

——纪念露易丝·格丽克

她是去她姨妈、她堂妹、

她母亲睡的那张山了。

事物是她的墓志铭。

她心中的图像,古希腊残碑

留给我们回忆。

我会倾听到她家族墓地

她的亲人的命运的声音。

仿佛就是我自己

在遥远的另一个地方,

也有一双眼睛注视

我家的那张山,青石上

没有凹槽。只有荒凉的

茅草与灵魂的低泣声。

苦恨命运沉默的声音。

她是去叶芝、希尼、

米沃什躺的那张山上了。

苍生是她的墓志铭。

她亲手教我将天下所有的事物

吻一遍,再吻一遍。

只有吻——

来自死亡又来自分离。

注:2023年10月13日,露易丝·格丽克逝世;诗中第二行的“那张山”即指阿勒山,第十二行的“那张山”是指十甘庵山。另,最后一行化自吉尔伯特的诗句。

丝 茅

我想那些丝茅,总想发展上去

从山脚,我去的那些田间小路

就像盘树的蛇,一圈圈地缠绕

其他树兴许走了捷径,成群地

伏击而上。而丝茅必须背阴绕道

吮着幽暗的光,潜伏在坑道里

必须接受冬茅与马鞭草的争夺。

冬茅就像狂暴的迈尔斯,马鞭草

就像无尽的匍匐着的幽怨的魂灵。

荒滩上,墓园边,甚至整个乡村

延伸至丘陵、平原,都是丝茅。

即便如此,可它们为什么

还梦想着上去?上面有什么呢?

有一座庙吗?想学菩萨主宰下界?

十甘庵的人其实只想长久地活着,

耐心地附归泥土,哪怕再贫瘠

上山途中也要开着渺茫微寒的花

噢,飘摇着……最多跳生至山腰

当你看见根筋在石缝中奔突

上面有什么呢?有十甘庵的人吗?

注:迈尔斯,地狱之神。

神秘小史

是否发现,不论何处

大地上只要长出一棵树,那一小块地

就会变得神秘。

还有一个情况是,只要埋了一个人

那块地就会变得神秘,

甚至旁边的树,阴影也变得神秘。

极端情况是,只要那里从来没有人去

不论高低,是否有生灵

都会变得神秘。

终极情况是,我们如此聚在一起

在这球的星带上

从虚空中看很神秘。

天 空

突然就有天空被撕下丢进涛浪,

接着有更多的蓝宝石被丢进海洋。

每振翅一次,天空就残缺一回。

当有人叨念“天空辽阔,缺少真正的大鸟”,

并不是指庄子或李白的那只,

而是指实际的鸟儿太小,就像小叫雀,

使得天空过于宏大以及孤独。

如今的鸟儿像什么?像林梢的镶线。

望着这湛蓝、辽阔、孤远的天空,

我总觉得还有一种真正的鸟,

它模糊天与地的界限,它掘开

天空的宝石。翅膀的黑线被闪电勾勒。

其大,就是土地之大;其阔,就是海水之阔。

梦中就有这么一只,只有它

与天空匹配,天空亦自古呼唤。

心里还想着在杉林中滑行的事,

解放鞋上厚厚的泥块滑起来就像飞。

——我被叫到一张长凳的对面,

就是我们平常吃饭的杉木板凳,上面刻有我

的字。

我被一个严肃的声音打断,后面还有一人,

所以说是两个人。我脑子里还是从杉树山滑

下来的情景,

那里的杉树稠密、肥大,我攀抓它们

想停便停,没有捡到更多杉树枝

也不在乎。

那两个人坐在我家,坐在我的小方凳上,

纯黑的背景中似乎有圆物运动。黑暗像水一样

溅出来,两只螃蟹显现。

他提醒我不要说谎。啊,说谎,

我立即想到黑暗中的湿杉木,

雨中的银背鹭以及峭壁上的岩石,

它们都在闪电中清亮起来……

金 光

听说那人有恩于我们

曾给我们主持公道。

但我几乎不认得他,听说他是父亲的朋友。

可是我几乎没有听说过父亲竟然有朋友——

我与那人;父亲与他;父亲未曾告知的

这段关系如骊珠下沉……

噢,三角渔网的痕迹就要消失,

母亲说,那人昨天也已死去。

可是他没有告知他的良善的力量——

我几乎认为父亲一生孤苦,没有朋友。

而实际上丢失多少美妙的信息,这个人

与那个人之间的。除了争斗,

那些令人宽慰的多么像早上五六点蛛网上的

金光!

但是如何,寻觅父亲或其他人

消逝了以及即将消逝的金光呢?

世界别裁

似乎一块是想象的区域,另一块是记忆的区域,

时刻顶着这两块区域在现实中生存。

让我们以为这世界广大、深邃……

而实际上可能是一道窄光——

持续不断的想象和无法干涸的记忆

激荡在一汪老海中。

冲卷着宇宙的岩层——

穷无何时,何地……

好像只有死去,这两个包袱才会被卸下。

两个虚妄的包袱啊,如果没有,

就好像我们已死,

有了也好像死去。

原 上

一队男子,他们盘腿坐下,他们已知是这样。

任星芒夸大透镜的照耀,任长袍卷起狂风的

铜斑,

他们唯一要做的是维护好自己的声誉

飘荡到天堂时还会是人世模样的参照……

归 虚

树喜欢没有人类之前的样子。

荒野也是,星芒也是。

尽管它们仍然透着之前的纯粹,

但如果高山上、河流边、时空中空无一人多好。

就不会被叙述进他们的观念中,

可以各归其是,所成即是;

就不会有大厦、广场、杀戮……

就不会看见他们的残忍和所爱。

当下就是所有看见人类的样子,

如果不从这个角度,不屈从于这个中心,

就是树所见,荒野所见,星芒所见——

它们的沉默既是规劝也是嘲讽。

活得硬

无论去往哪里,都是记忆。

比如下梯屋里,这些

杉树、栗树、毛竹,

全都活成我的模样。

它们知道我想什么。

它们告慰又回来,

继往圣,又立心;

并不风度优雅,

而是漠然肃立。这里的

泥土已板结。

需要死亡和毁灭来柔软。

是的,

死亡和毁灭是一种柔软。

天 河

总以为,会来找我

那些无法获取的句子,被缪斯冲散

实际上可能去了别人那里

也可能是卡在木桩上,河边

泥浆像摆不动的鱼尾

也像破布。如果从来

没有这事,那倒也好

大家要么翻地,要么倒卖

都不会接触到秘密

都不会有马利亚的差使

不会有俾德丽采的嘱咐

不会有维吉尔的被差使

这样的事仿佛从未发生

大家就继续劳动或承受教皇的剥削

不会觉得这多么不对

然而,寂寞天河上的微芒就像铺就

无法获取的句子一般

有的会流到下游

被两边的堤岸夹击到一片

更为纯粹的区域

有的被饥饿的野兽饮进嘴

有的直接被一根光线提起

我在岸上看着这些

以为有几个句子会来

直到那些人影

山头一样消失无法看见

钹 调

是流到这块田,还是那块田,

被两张锄头弄晕的山水不知所措。

山水①的犹豫像坚决——当一张

颜色较浅的锄头锐利地掘进去,

山水迅速咬进尚未成形的沟坎。

实际上两块田都冲进不少小伙伴,

但袁家田和十甘庵田都认为不够。

这也难怪,自这场雨后很可能迎来新旱。

不是第一次看见两张嘴在那里闪动。

雨珍贵而磅礴,穿上蓑衣就像夜行人。

锄头知道自己叫袁家田锄头或十甘庵锄头,

所以直冲上去,干对方。

母亲的锄头在下,有时在上。

就像争夺爱,或争夺更多的苦难。

但爱哪里又会流行?

雨下得越多,越急,实际上越辛苦。

两张锄头干失败后就上身体。

就滚到水沟里,阻止或储存那山水。

母亲的身体在下,有时在上。

你说,要不要上去帮忙呢?

那时母亲的确喊了……

注:①山水,为大雨后山上冲下的水流。

纪念日

绵延不绝的雨水锥动老筋

疼得不能下床窗外的蒿草想进而不敢入

四月绵延不绝的雨水

知道有一根老筋就要受寒

或者四月的雨水就喜欢有一根老筋

或关节受寒

它们钻进了所有的房子人是最后的房子

进来发现众多的老筋,还有

以前受过伤的关节及内腑

而颈部至肩的老筋在受伤以前

被一根葛藤抽打过

母亲受过痛——

就像一条干墨鱼,母亲身上的经络如同老树根

母亲身上哪一个部位不是已然损毁?

但谁,不是对付着用?

四月绵延不绝的雨水新发现

她的斜方肌已经受寒,最易攻击

啊,亲爱的读者

你们身上的湿寒

是怎样进入的?必定有一个具体的日子。

洞 见

很多洞见在山顶上,在木星的暗斑中,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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