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克诗歌代表作品选
作者: 杨克蝶舞:往事之三
软软湿湿的笑声
浸润
大化电站工地 1978
七月流火
三朵蝴蝶花三名小憩的女工
悠悠斜靠在凌空的排架上
柔情似水纯洁似水
鲜亮亮的笑声
突然
自一匹绷断的竹篾
滴
落 翩翩
作生命之翔舞
波之舞浪之舞峰之舞谷之舞
霓裳之舞飞天之舞羽人之舞
优美得让钢筋水泥流泪让傻呆呆的男人流泪
胡子拉碴的工地
竟这样给轻盈盈摘去
笑声三朵
大山的阴影死亡的阴影
流出一管灿灿音乐
1986年
北方田野
鸟儿的鸣叫消失于这片寂静
紫涨的高粱粒溢出母性之美
所有的玉米叶锋芒已钝
我的血脉
在我皮肤之外的南方流动
已经那样遥远
远处的林子,一只苹果落地
像露珠悄然无声
这才真正是我的家园
心平气和像冰层下的湖泊
浸在古井里纹丝不动的黄昏
浑然博大的沉默
深入我的骨髓
生命既成为又不成为这片风景
从此即使漂泊在另一水域
也像茧中的蚕儿一样安宁
秋天的语言诞生于这片寂静
1987年
在商品中散步
在商品中散步 嘈嘈盈耳
生命本身也是一种消费
无数活动的人形
在光洁均匀的物体表面奔跑
脚的风暴 大时代的背景音乐
我心境光明 浑身散发吉祥
感官在享受中舒张
以纯银的触觉抚摸城市的高度
现代伊甸园 拜物的
神殿 我愿望的安慰之所
聆听福音 感谢生活的赐予
我的道路是必由的道路
我由此返回物质 回到人类的根
从另一个意义上重新进入人生
怀着虔诚和敬畏 祈祷
为新世纪加冕
黄金的雨水中 灵魂再度受洗
1992年9月5日
石 油
一
结构现代文明的是液体的岩石
石头内部的冷焰
零度激情,绵长的黑色睡眠
保持在时间的深渊
水与火两种绝对不相容的元素
在事物的核心完美结合
蛰伏的黑马
永恒的午夜之血,停止呼吸的波浪
谁也无法涉过的光明河流
上下驰骋
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
二
石油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
而是转换,从地狱到天堂
从一种形态变为另一种形态
火焰是尖锐的预言
瑰丽的梦境在死的光华中诞生
火中盛开的石油看不见花朵
20世纪是最黑亮的果实
接连之声不绝,石油在混沌流淌
生死回环的石油气象万千
广大无边的气息
浸淫物的空间,甚至精神的空间
塑料器皿,凡士林,化纤织物
石油在一切感觉不到石油的地方汹涌
石油是新时代的马匹、柴、布、喷泉
金苹果,是黑暗的也是最灿烂的
今天石油的运动就是人的运动
石油写下的历史比墨更黑
三
就像水中的波痕,伤害是隐秘的
大自然在一滴石油里山穷水尽
灵魂陷落,油井解不了人心的渴意
游走奔腾的石油难以界定
在石油的逼视中
回光返照的绿色是最纯美的境地
一尘不染的月光,干净的美
在汽车的后视镜里无法挽留
1993年5月6日
热 爱
打开钢琴,一排洁白的牙齿闪亮
音乐开口说话
打开钢琴
我看见十个小矮人骑一匹斑马奔跑缕缕浓云
在大海的银浪上翻滚
一条条黑皮鞭下羊羔咩咩地叫
雪地里一只只乌鸫眨动眼睛
摇摇晃晃的企鹅,一分为二胸和背泾渭分明
生命是一个整体
打开钢琴
曹植来回踱着七步
黑夜与白昼,一寸一寸转换
1994年2月24日
逆光中的那一棵木棉
梦幻之树 黄昏在它的背后大面积沉落
逆光中它显得那样清晰
生命的躯干微妙波动
为谁明媚 银色的线条如此炫目
空气中辐射着绝不消失的洋溢的美
诉说生存的万丈光芒
此刻它是精神的灾难
在一种高贵气质的涵盖中
我们深深倾倒
成为匍匐的植物
谁的手在拧低太阳的灯芯
唯有它光焰上升
欲望的花朵 这个季节里看不见的花朵
被最后的激情吹向高处
我们的灵魂在它的枝叶上飞
当晦暗渐近 万物沉沦
心灵的风景中
黑色的剪影 意味着一切
1994年11月30日
在东莞遇见一小块稻田
厂房的脚趾缝
矮脚稻
拼命抱住最后一些土
它的根锚
疲惫地张着
愤怒的手 想从泥水里
抠出鸟声和虫叫
从一片亮汪汪的阳光里
我看见禾叶
耸起的背脊
一株株稻穗在拔节
谷粒灌浆 在夏风中微微笑着
跟我交谈
顿时我从喧嚣浮躁的汪洋大海里
拧干自己
像一件白衬衣
昨天我怎么也没想到
在东莞
我竟然遇见一小块稻田
青黄的稻穗
一直晃在
欣喜和悲痛的瞬间
2001年
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
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我的祖国
硕大而饱满的天地之果
它怀抱着亲密无间的子民
裸露的肌肤护着水晶的心
亿万儿女手牵着手
在枝头上酸酸甜甜微笑
多汁的秋天啊是临盆的孕妇
我想记住十月的每一扇窗户
我抚摸石榴内部微黄色的果膜
就是在抚摸我新鲜的祖国
我看见相邻的一个个省份
向阳的东部靠着背阴的西部
我看见头戴花冠的高原女儿
每一个的脸蛋儿都红扑扑
穿石榴裙的姐妹啊亭亭玉立
石榴花的嘴唇凝红欲滴
我还看见石榴的一道裂口
那些风餐露宿的兄弟
我至亲至爱的好兄弟啊
他们土黄色的坚硬背脊
忍受着龟裂土地的艰辛
每一根青筋都代表他们的苦
我发现他们的手掌非常耐看
我发现手掌的沟壑是无声的叫喊
痛楚喊醒了大片的叶子
它们沿着春风的诱惑疯长
主干以及许多枝干接受了感召
枝干又分蘖纵横交错的枝条
枝条上神采飞扬的花团锦簇
那雨水泼不灭它们的火焰
一朵一朵呀既重又轻
花蕾的风铃摇醒了黎明
太阳这头金毛雄狮还没有老
它已跳上树枝开始了舞蹈
我伫立在辉煌的梦想里
凝视每一棵朝向天空的石榴树
如同一个公民谦卑地弯腰
掏出一颗拳拳的心
丰韵的身子挂着满树的微笑
2006年
高 秋
此时北方的长街宽阔而安静
四合院从容入梦 如此幸福的午夜
我听见头顶上有一张树叶在干燥中脆响
人很小 风很强劲
秋天的星空高起来了
路灯足以照彻一个人内心的角落
我独自沿着林荫道往前走
突然想抱抱路边的一棵大树
这些挺立天地间的高大灵魂
没有一根枝丫我想栖息
我只想更靠近这个世界
2009年9月18日
死亡短信
车子疾驰在去往医院的路上
我看见天空瞬间敞开了
它澄明高旷,最深处影影绰绰
难道这么快就出界了?
灵魂漫游
好似有一双隐形翅膀在等我
等我去赴某个既定的约会
在地上移动了几十年
天空此刻与我重新联通
是的,我也会像那朵浮云虚无缥缈
澹澹的,淡淡的,没有边际
也许,那儿再无信号,我不在服务区
世间再无我的音信
这一刻我斜躺在后座上
心境祥和,仿若干净的水面
只一眼就洞悉了宇宙内存的奥秘
生命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信息
携带它的密码
被复制到这个世界
随后被删除,转发至另一个时空
某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按动软键
睁眼表示拒绝 闭眼意味接受
我陷入平静 坦然接受命运的腾挪
我不知道神在哪里
死亡突然变得一点都不可怕
无非在东土关机,再去西天充电
就像转发一条短信这样稀松平常
2012年
谁告诉我石峁的邮编
入其 ,我想给荼女写封信
四千两百年前,那时还没有文字
甲骨卜辞也契刻不了我的深情
文明的前夜,她在石峁
遗址那时还不是遗址
从内瓮城寄到外瓮城,可有猿声
穿过古地图,所有的字皆生僻字
仿佛密码,她读不懂不要紧
就像我此刻读不懂彩绘几何纹
四十八个人殉头骨,多为少女
她们是荼女的姐妹,是她祖母的祖母?
云遮雾罩时期,一切皆影影幢幢
哪怕其后千年的申公豹
豹额圆睛确有其人,何为传说
山海经确有山海
还是神话或想象的海市蜃楼?
当覆盖的黄土被大风吹尽
塬墚赫然耸立一座孤城
石头大道通向城台,我绕过石垣上的
木架构,走进她家石砌的院落
出其东门,赤县,华夏,神州
历史之前,其实就是文字之前
她到底是甲骨和诗经的先祖
或是迁徙他乡湮灭了的异族
我将信寄到瓮城,朝代一直瓮中捉鳖
石头像和玉人面高鼻深目
我到了陕西神木,却一直
到不了她的石峁。地理上的起伏
暗示心理上的连绵
至于信寄与不寄
石峁本就在那儿,而她也许只在梦中
202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