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事物隐秘的核心”

作者: 赵目珍

一、诗者根情

情感犹如诗歌的根性,与诗人的生命纠缠在一起。

如果说这个诗歌的根性有什么独特性,那就是它把独特性摒弃在外,而自成世界。其原因在于,对很多诗人而言,情感就是其诗歌的生命线。去除了这条线,诗歌中所连缀的爱与恨、美与丑、生与死、信仰与背叛、绝望与希望,都将无所依附。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就曾指出:“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与元九书》)所谓“根情”,即谓情感是诗歌的根本。荣荣的诗歌就始终游走在情感这条生命线上,她几乎就是透过情感这条唯一的线建构起了属于自我个体的生命诗学,无论是心灵上的映射,还是精神上的洗礼,无论是感性上的体验,还是理智上的认知,她所有的“眷恋”都源于一个焦点——情感,因此我们能明显地感受到其诗歌中始终弥漫着一股炽烈的情感气息。在《爱相随》中,她这样阐释自己的爱情哲学:

一场共同完成的爱情,就是沉浸,

就是相互的绿和花开。

无法回避的凋谢,也必须分享。

可以肯定地说,这不是诗人对爱情的先验体悟,而是诗人透过切身的浸润感悟到的。尽管诗歌是以“两只凄惶的小鸟”切入的,但我们不能认定这就是诗人情感的直接来源。“两只凄惶的小鸟”显然是一个隐喻,诗人在这里以最直接的方式表达对情感的态度,而且显得异常坚决,所谓“必须分享”,并非仅仅是一种强调,亦非表达一种理念。诗歌的结尾这样收束:“一只百感交集。一只悲从中来。”无疑,这体验是经受了痛苦和煎熬之后的一种期许。因为爱得真实,所以语言上才表现得毅然决然。

当然,“爱得真实”也会在日常生活里展现。甚至,有时候正因为是在日常生活里展现,我们看到的才是最高的真实。在《水井巷》中,诗人借一个“外省女子”对日常生活的理解来表达女人对生活及情感的认知,“她不喜欢讨价还价,但必须/忍痛割爱。在生活的另一面:/‘我喜欢零碎,你就是我绝望的零碎!’”通过心灵直觉,我们很难说诗人要通过这样的描述来捍卫什么。她或许只是想“说出”,至于其后引发的内容,她秘而不宣,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在意。尼采曾经说:“一种事物越远离现实,就越纯洁,越美,越好。”(《我妹妹与我》,陈苍多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357页)然而一个现实中的人不可能活在纯粹的审美当中,尤其是诗人的诗心,常常敏感于万事万物。有时候很小的隐秘可能构成诗人最大的“牵系”,它引导着诗人去展现自我生命的存在以及灵魂瞬间的秘密。如诗人在《痴迷》中所写:“我没看开的光景一遍遍勒索着内心,/它耗尽了我的力气和耐心,让消亡提前上路。/我有的是流离失所的爱,/有的是骨肉撕痛和分隔。/为何还不释然?/你走了很久,我仍没有流泪,/悲伤太高远了,眼泪要翻山越岭。”

在《七夕》中,诗人指出一个人“被爱情迷醉”是危险的,于是要去“阻止”:“阻止她,赶在传说之前:/阻止她的张望,/那一眼,她就要望见爱情了,/然后向下向下,/一只决然的鸟找寻另一只,/然后栖落,在那个春天里。/阻止春天,它让短暂的幸福显得具体,/也要阻止门前的槐树说话。/阻止一对花烛的泪水,/阻止手中的布匹展开命定的花纹,/阻止她的真火,他被唤醒的火山,/阻止破碎阻止银河浩荡的伤心。”表面上看,这是诗人对有危险少女的一次垂死“力挽”,其实我们亦可认定这是诗人在拿自己以往的经验在进行“告诉”。她曾经沉浸于爱情之中,以心灵感验过爱情的一切,在自我对爱情的实现中,她曾经那么本真地“失败”过。然而情感毕竟是复杂的,爱情那么美好,当你陷入到爱的行为之中时,你会超出理性的思考,进入到一种“迷狂”的境地,且看诗人在她的《心舍利》中所描述的:

多少年了,她用黑夜追着他的星光,

当他猜忌,挑剔,使小性子,

她也正在猜忌,挑剔,使小性子。

“神啊,愿他是完美的。

不猜忌。不挑剔。不使小性子。”

“神啊,如果这辈子他无法完美,

让我继续迷信他的不完美。

无限依恋他的猜忌,挑剔和小性子。”

诗人这里所说的“心舍利”无疑是一个隐喻,但是诗人并没有将爱情往宗教情怀或者信仰意义的方面进行渗透,而是径直采用了一个“描述+直接引语”的写作路径。这种路径简单、直观,然而在表达爱情的效果上却是最见效的。它超越隐秘和形而上的层面,直接进入爱情的现场,将故事主体的内心世界和生命意志打开。显然,诗人不满足于仪式和暗示所带来的庄重感和暧昧,而是直接表现人最本真的意念与诉求,不拘泥,不迂回,将爱情的火焰燃烧得至情至性。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诗人荣荣的诗歌才带上了一种强烈的个人风格。外在世界也因此着上“我”之色彩,从而成为诗人所创造的生命结构之一种。这种呈现清晰地展示为,诗人在描写外在自然时,也个性十分强烈地让我们感受到诗人像是在讲述或者切入一个爱情故事,如在描写黄河时说:“突然就碰到一起了,/突然就分出了彼此,/一些事物便无法掩藏。//之后也许会一马平川,/之后也许仍沃野千里。//出星宿海入渤海,谁为谁一路跌宕?/‘你终究是我放不下的黄河!’”(《在黄河中下游分界碑》)无论这故事是诗人实际发生过的,还是读者想象出来的,至少在叙事的模式上,它让我们产生了这样的联想。或许因为至情的生命体验过于刻骨铭心,在爱中浸淫太久,叙述也鼓荡成一种心理机制了。这也从写作的角度让我们见出情感与写作之间的张力是很强大的。《圣经》中说:“爱是永不止息。”(《新约·哥林多前书》)于荣荣而言,爱在她的写作中也会永不止息。

二、最高意义的欢乐

作为最令人刻骨铭心的情感,当“分裂”的情形出现,抑或当它在精神上被还原为现实的层面,或者被上升至信仰的层面,一个反思意义上的诗人就会呈现在我们面前。

最美好的诗歌渗透于生命最本质的体验之下。荣荣的很多诗篇,情感上之所以能够有迸发的力量,就在于她不脱离现实,因为只有真实的世界才能够摩擦出生命的温度,并经由感官进入生命存在的精神之中,从而成为一种蔓延着的精神存在。在诗歌《妇人之仁》中,荣荣这样阐述她对生活的理解:

居家之爱,可爱,非常爱。

妇道之道,可道,非常道。

这两句诗化用了《道德经》中最著名的句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却没有给人造成一种高高在上的形而上的哲学话语印象,相反,从她这首诗一句一句的推理中,我们看出了一种“活在生活中”的精神,看出了一种对生活和情感进行深入思考的意识:“他在外面操劳,车水马龙,/她递茶端水,空怀仁厚之心。//安逸是一只眼前飞舞的蝶,/没有颜色的女人总被温情遮蔽。//回家,回家,回家,/一次次将生米煮成熟饭。”尽管其中呈现出无奈,呈现出自我生命被献祭的味道,然而真实的生活,其终极意义是不是就在于此?爱情最终会变成什么,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理解。但是爱情不可能一直处于虚无缥缈的审美的层级,当伦理的一面介入进来,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整个人类共同的难题:情感如何保持持久的热情,使其最终不沦落为一种平庸或者精神层面的东西?抑或,如何保持恒久的忠贞,不至于最终走向背叛以及相爱相杀的境地?与其说荣荣在这里是借用《道德经》中的话来给我们作答,不如说她亦只是在告诉我们寻找这个答案的“艰巨”。

人们一般很少倾向于将诗歌写作纳入信仰的层面,我一直也是这样一种认知。即使一个诗人对诗歌再虔诚,我也始终觉得诗人的写作也只是一种艺术行为。我们常常说某些在诗歌上取得了重大成就的诗人,是以诗为生命,他们将诗歌当成了自己的信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修辞意义上的赞美。我们不否认,有些诗人将诗歌当成了自己毕生的事业,然而这绝不意味着他每天对诗歌进行宗教意义上的“朝拜”。不过,我们需要回旋一下来言说诗与宗教(信仰)的关系。因为我们无法否认诗歌可以从宗教(信仰)那里获得营养。我们无法确知诗人荣荣是不是有对宗教的虔诚,但是其诗歌中隐隐约约地闪现出这样一种意识。如前文已提及的《心舍利》,虽然内容与宗教无涉,然而却借鉴了宗教的内在精神。诗人另有一首《大觉寺》:

相爱未遂,她还在人间滞留。

功名未遂,他还在天南地北。

春风从容,往事无数,

你仍欠我一个了悟。

这首诗只有简短的四句,却传达出一种非常深刻的了悟。在写法上,这首诗与《心舍利》基本是相似的,以一个宗教意象的题目来写对爱情的思考。其主题异常明晰,内容纯净无瑕,所指、能指亦一览无余。自然,诗人并非是要借助这样的意象来给人造成理解的错觉。这是一种极具张力的写作技巧,借助理性的觉悟来对非理性的情感进行诗意化的描述。当然,诗人亦绝非要从形而上来为我们解开一个形而下的实在问题,一旦陷入这样的思维当中,诗歌写作将会迈入危险的境地。不过,作为至情至性的诗人,荣荣也基本上不会这样处理自己的写作。或许她有这样一种忧患意识,但更重要的是她的诗思基本上都系于情感的游丝里。她沉浸于这种以情感开路、以情感深入的写作,即使信仰缺失,仍然不会阻断她借助诗歌来唤醒个人对意义的省思。只要看她的代表性作品《这一天她还在人间走着》,我们就能有非常直观的感受。诗歌的开篇,诗人这样叙述:“这一天她还在人间走着/还是人间的。还在一次次归来。”紧接着,诗人开始铺叙“她”如何在人间、在凡俗里出现、打转,直到“那个瞧着手机跟唱的女子,/那个挂满盆景跨坐电瓶车上的兜售者,/差点撞上她,夜色遮掩了他们的脸容。/她盯着微信里一句亲密的话,/删还是不删?这来自遥远的硬汉柔肠,/也跌落于日常的琐碎和抒情。”显然,诗人叙述的根性问题依然在于情感。她写作的意念依然澄澈如此,然而诗人并不止步于此,诗人要借助自然风物,以古典的方式来收束它:

这一天她还在人间走着。

还是人间的。还有些不舍。

路过小公园,冬天仍在深入,

银杏已脱完一头明黄,鸡爪槭的叶子

蜷一半撒一半,扮演又一场春红。

这一天所有昨日重回,似有新的抉择,

往左是时间恍惚,往右是自然萧瑟。

尽管感伤,但任谁也无法拒绝诗人所创造出来的这样一种感性与理性交融、时间与空间合一、刹那与永恒混一的境界。它让我联系起伟大的诗篇《春江花月夜》,其中渗透着诗人灵性写作的光辉。

对于诗人荣荣而言,诗歌是承载了其心灵生活的载体。所有的这些诗句,“是现实的回响,是追忆、怀想、复述,并重新抵达——”当她重新阅读它们,她“看到了某种时间的魔术或秘密”,那是她一个人的,但又不是她一个人的。(《远离现实的隐秘伤感》)一如诗人在诗歌中所叙述的那样:“最高意义的欢乐总鲜为人知,/它藏得那么深,/像事物隐秘的核心。”(《最高意义的欢乐》)

(赵目珍,深圳职业技术大学副教授。本文为深圳职业技术大学创意写作研究中心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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