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轻轻战栗”:日常诗性感人的可能及限度
作者: 沈健
日常生活贫乏、简陋,一成不变的流水时间,既冗长,又单调。有本事、会生活的人却能制造波澜,创生意义,活出滋味。写作也是如此,有眼光、有功力、善经营的人,往往能从日常生活找到富矿,并发掘生活,开采情趣,提炼诗意。这是一种有难度的写作取向,诗人陆岸加入这一队列。先来读一读陆岸由沙漠“窗框”摄取的一瞬。
远处的春日正坠落在沙漠上。
而沙漠外的一个窗框内,
我的那个铁制水壶又在悲鸣。
除了煮水,水壶还能干些什么。
除了煮水,火焰还能干些什么。
除了给她们装水点火,我又能干些什么。
春日落下来了,整个黑夜慢慢竖起。
我周而复始地倾听,一种越来越响的噪声。
……
这是《煮水的黄昏》一诗前半阕,诗人用以命名其首部诗集,足见其重要性。“铁制水壶”“煮水的噪声”“落日”“黑夜”“星空”经由一个“煮”字,“整个黑夜慢慢竖起”,荒漠天地被勾连成一个生命体。架锅生火,烧水做饭,这些凡夫俗子最普泛、家常、尘世的事项被抠凸出来,指向生命流逝过程的温情与悲悯。“煮水的黄昏”,关键在诗眼之“煮”,“煮”,是司空见惯的家务事,却“煮”出一番喃喃私语的诗意神奇。看似匮乏、虚空的现实,却被“煮”出丰盈、充实、智慧的乐音。诗,往往就是这样,当普泛、局促、有限的表象之门帘被揭开,语言指向一个非凡、广阔、无限的世界,敞开了纷繁多样的可能。
如果说《煮水的黄昏》还带有传奇色彩,那么《暮色》就更具波澜不惊的生命日常属性。一个春天的傍晚,走在黄昏的李树林,白昼碎如细蕊,过往渐趋模糊、消逝,隐入无法捕捉的时间之中。晨光与暮色、生长和消逝、过往与曾经、芳烈和沉寂、短暂与永恒,在常人熟视无睹的自然物象深处,埋藏着一个宽恕与和解的海洋,以及比海洋更广阔的人类学胸襟。“还有什么誓言能被记住,还有多少光阴不能被原谅”,箴言式的警句如通天之梯,引领着泥淖之人引体向上,徐徐攀升。“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在非古典时期的今天,日常生活的女神就是诗人的自我诗意赋能。类似的还有《西庐寺》,文字朴实无华,叙述全无机巧,天地人间被构建成一个诗意容器,承接了天地人神共情酿造的玄妙与机趣。
西庐寺跟别的寺院并无两样
也爱在山中修行
那天我去的时候
满山都是路人
满山都是落叶
秋深了,这些离人之心
仿佛通天塔高耸
而塔下的一个扫地老僧
他慈眉善目
动作单一
不紧不慢
正是这飒飒秋风
那时天空分外寥廓
地面的金色收容了所有
除了西庐寺、通天塔和扫地僧等充满文化粘连能指之外,诗所叙的落叶与离人在秋风中的情景,与通常所见的自然纪行“并无两样”,初读似乎太过平白,既无生僻殊异构思之巧,也无惊悚穿越旨趣之邃,这样的诗常常会被粗率略过。然而,当我们安静下来,让心沉潜到诗的意境和能量中,将欲望减持到“慈眉善目动作单一”修行状态,一种自拯之力仿佛醍醐灌顶,人心趋于明亮、澄澈,“分外寥廓”,像“地面的金色收容了所有”。这样的书写“洗净了视觉的复杂性,只留下一个充满意义联系的简单形式和要素世界”(宇文所安语)。
没错,当我们说到日常生活之诗时,大约都要提到王小妮、韩东、于坚等人的开创修为。王小妮是“朦朦诗”一代诗人,从不参与社交,孤独是其诗思不竭的源泉,她的诗注目个人的家长里短、油盐柴米,能够从一地鸡毛中提炼钻石闪亮的诗思。韩东则更加决绝,从反诗、反文化出发,用日常生活的瞬间感觉来叙呈生活物象的具体性,人物尽皆灰色之人,景象都是灰暗环境,却清晰地洞察生活本相。于坚集摇滚歌手、混世魔王、酒鬼俗人于一身,写夹着酒瓶回家的生活失败者,满纸大白话,却能凸现底层的天真、淳朴和粗犷、野逸。总之,这一路诗拒绝隐喻,反对思想,放弃技术主义修辞,属于晦涩、艰深、充满学术词藻诗风的另一面。这在当代诗坛,是一个丰富、立体、多棱的侧面,一个最重要的组成部分。陆岸大致上可划归这一象限。《参观屠宰场》短短六句,近乎伊沙式的口语,冷峻、平实、客观的对峙和紧张,接通的是人类盲目、无知、悲苦的命运观照。杀猪,吃杀猪饭,办屠宰场,这是乡村生活的日常人事,却因整体喻寓而引爆了一场精神震撼。《方向》一诗,更是当下众多无根之人感慨唏嘘之作。林间即人间,“旧路”即天路,喜鹊即他者,垂柳即路友。乡下和低处是生命来路与归处。在新绿和荒芜的轮回、消长之中,韭菜和归人年复一年地邂逅、交汇。诗,并未动用多少丰饶的技术修辞,却提供了意味盎然的境界分享。类似的还有《还乡路上》《山行》《给蔷薇》等,人间盛大,小径幽邃,修行者引领我们在时间中回望自身。
引发我联系韩东来解读陆岸,直接原因是其《一握之感》一诗,“夜读《买盐路上的随想》,读到韩东‘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一握之感》);客观上,则是陆岸的写作形态样貌与韩东、于坚等人相近,而且因“一见之地”,他们也有诸多联系。从韩东“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到陆岸“紧紧一把握住”,二者之间既有藕断丝连的灵感勾连,更具程门立雪的师承差异。比起“诗到语言为止”,陆岸不敢像韩东写《大雁塔》那样,以形式实验对历史文化的大雁塔实施颠覆重构;相较于坚法国新小说式的去个人化零度呈现,陆岸也不敢放弃对意义、旨趣的追求,以及意味、德性的承载。换句话说,陆岸的日常生活写作,是从韩东、于坚的口语出发,汲取意象诗和意境诗的要素,杂糅了西部日常诗一些元素,走出一条兼容多家、混凝前人的个人化之路,写法更接近晚近的张执浩。
“我倾向于使用那些与生活平起平坐的词语来传导我的情感,这些词语因为与生活相龃龉、摩擦而产生适度的热量,可以让我笔下的文字具有正常的人性体温,可以见证我曾经这样活过,曾经来过这里。”
这是张执浩在一篇文章中提出的语言观。在日常生活之中,取万事万物平等的伦理立场,善待身外一切他者,友爱身边诸多外在,向朴实无华的生活斟酌智慧和热情,耐心琢磨饮食男女的活色生香,精准梳理生老病死的现实律动,不走调,不喧嚣,不绝对拒绝隐喻,也不一味沉溺文化,通过个人化幽径上的轻言细语来彰显对人世和生命的洞见,这是张执浩的态度与立场。当年鲁迅文学奖颁给张执浩时,我想,这也许是一种导向,一种引领。陆岸近年来扎实、系统、持续的写作,就是响应这一引领的案例之一。他的诗,总体呈现为取材日常经验,讲究视角和构思,注重情绪酿造、言词淳厚,照顾到公众的广泛接受。《踏空》《白鹭》《口器赋》三首小诗,以日常小动物、小生命来镜鉴人的卑微存在,是对日常生活独有发现,较好体现个人特色之诗。
《踏空》触发于“黄雀”在枝头跳跃这一日常事象,写出人间的凶险关怀和他者悲悯。“黄雀”非凡鸟,集猎者、被猎、施暴、受害、天道、献祭、丛林法则等多重属性于一身,在汉语谱系中粘连着丰富的文化含义。诗由鸟而人,由枝头而社会,落笔于“每天做着黄雀一样动作”,为可能的“踏空”者给出充满善意的提醒与自警。《白鹭》所叙也属日常物象,将湖上白鹭、水边人、芦苇的倒影,错落有致地勾勒在一个画面之中,寄托了高飞与栖落、追逐与放下、自由与羁绊的人生哲理。《口器赋》,细节来自生活幽暗之处,洞幽烛微的能量令人震颤。
……
我在天目书院小住时
室内为蚊子的口器所困扰
这些柔软的嗜血工具
隐蔽、渺小却异常锋利
而室外的蝉声,与之呼应
日夜不停歇地掠食、欢鸣
十万棵沉默的栎树、油松、水杉和八角枫
在烈日下和月光里跟我一样轻轻战栗
这土地上有多少苦楚和忍耐,一言不发
被这些明晃晃冠冕堂皇的宣告
被底下伸出的口器
暗暗折磨、榨取
而我仍旧跟它们一样
只是轻轻战栗
人生在世,触觉受蚊叮,听觉被蝉噪,视觉遭困厄,味觉挨苦楚,连同栎树、油松、水杉和八角枫,万物同构于一场生命的苦旅。双翅目纤小飞虫口器是虫子的天道工具,却是人类身心整体必须承受的疼痛;小战栗,大痛楚,小刺杀,大板荡,世界万物共振于一个感同身受的肉身整体。
必须申明,以如此标尺述评日常感觉一路写作,并不意味着对学院现代主义、地域混血、女性主义、生态主义等写作的矮化和排斥。诗,是多元、斑斓、繁复的,如同世界和存在,绝对不能定于一尊。日常写作也好,学院写作也罢,都只是诗的不同路数,并无高低、卑贱之分,更不能厚此薄彼、妄自独尊。回首百年新诗,从胡适、废名和鲁迅、冯至以来,就有“口语叙述”与“化欧化古”、“懂”与“反懂”两条路径齐头并进,以致后来发展成“大众化”和“化大众”意识形态写作的对峙——当然这是后话,不说也罢。西方现代诗歌引入以来,也是如此,菲利普·拉金、谢默斯·希尼、辛波斯卡和托马斯·艾略特、埃兹拉·庞德,法国超现实主义及后现代主义浩如烟海的诗人都在各自的专业路上探索发展,形成各自的传统,相互激荡,互为主体,构成现代诗丰富繁复的传统。

由此看来,日常生活诗写并不先天性地拥有话语优势。当我们说日常生活诗是一种有难度的写作时,恰恰是指,此类诗歌具有先天的写作风险。在处理词与物、语言与现实、历史与未来、思想与情绪的关系时,日常生活诗歌隐含着诸多非诗元素,预埋着写成大白话或口水诗的伦理风险,因而一般诗人不敢轻易入门。胡适虽为开山者,却并未留下成功的遗产。即使韩东、于坚等,也在日常生活和瞬间感觉推进中,存在着一种类似欧阳江河智力游戏式言词平滑那样表象空转的瑕疵。因此,无论技术经验写作,还是日常口语写作,要写出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的好诗,都是一场艰苦卓绝的劳役,是“树枝上两只乌鸦,一只正努力把另一只染黑”(《赛里木湖》)的过程,需要耐心、智慧和诚实地劳作,需要像韩东那样,“如今我只向匠人脱帽致敬”。
世上还有什么风景
比得上你年轻时遇见的一场大雪
大雪上只有两个人的脚印
年轻时,当我们爱上诗,其实就等于陷入了一场终身谈情说爱耳鬓厮磨,能否在时间的大雪中留下“两个人的脚印”,谁也无法说准。诗,一门古老的手艺,也许终其一生难成一二,竹篮打水一场空。陆岸自湖州师院读大学期间开始写诗,我不知他最初的诗歌路数样态,至少从目前状态看来,他已从理念和写法上找到一个适合的自我,并在这一向度上写出一批足以成为个人标志的作品。但这一切只能代表过去。能否继续以一定数量的优秀作品加固这一肖像,并在今后转益多师,从多个向度上丰满多样的自我,写出风格多元、言辞多姿、形态多变、辨识度鲜明的诗歌,这既是陆岸个人面临的压力,也是新诗本身面临的压力。好在陆岸的努力是扎实严谨的,在经营着知名度日益扩大的诗歌公众号“一见之地”同时,他像一个艺人在现实生活的村巷街头不断穿梭,啜饮人间烟火,写新作,找新人,组织新活动,在粗糙的物质化生活之石上磨亮个人感觉之镞,激活感受力,创生意义,活出滋味。这是一种值得经历、符合伦理的生活和人事。
今天,整个世界都陷入动荡不安。面对资本、技术和金钱效率对人的欲望反复诱惑、不断挑逗,个人如何保持心性和定力,以敏锐、细腻、精确、旺盛的感受活力进入日常,已经成为所有生命反抗异化的个人担当。过好日常生活,安妥个人灵肉,爱身边的人,爱卑微的事,写出好诗的同时做好一个人,是陆岸与我们的共同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