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潮》2022年度佳作选评

作者: 李汉超

又一个早晨

张执浩

亲近是必须的

但也是困难的

越是亲近的人

越是难以成为亲爱的

我们有亲密的关系

却丧失了亲切的话语

又一个早晨

如期而至

画眉叫出了你的名字

多好啊,应该是

和风徐徐的样子

应该是

我泡一杯苦丁

来到餐桌边坐下

看你手撕油条或面包圈

再抿一口牛奶咖啡

应该是我喂你

多好啊,应该是死去活来的样子

还有很多年

要含着泪水回顾

已经擦去的泪痕

(选自《诗潮》2022年第1期)

[李汉超赏评] 张执浩“目击成诗、出口成章”已成诗坛佳话,他是日常生活经验与平常人生体验的综合书写者,他的每一首诗都是其诗歌观念的自觉实践。早晨是美好的,它应该开启美好的一天,但现实往往让人惶惑,不尽如人意,不是心中所想的样子。这首诗的前六行围绕“亲近”“亲爱”“亲密”“亲切”四个夫妻关系的词语绕来绕去,但绝不是好玩的绕口令,它揭示了日常之中的矛盾及其意义,也是诗人人生体验的直接表达,为全诗奠定情感的基调。中间十二行是诗人面对“如期而至”的“又一个早晨”,设置生活场景,叙写日常经验。诗人用四个“应该是”写出早晨在心中的样子:“和风徐徐”,夫妻恩爱,共进早餐。用两个“多好啊”表达对家庭和睦、夫妻相爱的由衷赞叹。愿望与现实总是相去甚远,甚至可能正好相反,“应该是”却不是,“多好啊”却不好。诗人没有写出“不是”与“不好”的情景,但读者可以想到。日子过久了,夫妻感情不是与日俱增,而是逐渐疏远、冷漠,这恐怕是大多数夫妻的惯常状态,习以为常,毫不奇怪,但诗人是敏感的,他感到了一种危机。在最后三行,诗人面对“还有许多年”的如此日常生活,“要含着泪水回顾/已经擦去的泪痕”:愿景不复存在,悲苦涌在心头,生活还需继续,夫妻还要相守。诗人言在此而意在彼,他精心呈现说出的部分,而让读者细心体味未说出的部分,这是张执浩的高明之处。

仙居观竹

胡 弦

雨滴已无踪迹,乱石横空。

晨雾中,有人能看见满山人影,我看见的

却是大大小小的竹子在走动。

据说此地宜仙人居,但劈竹时听见的

分明是人的惨叫声。

竹根里的脸,没有刀子取不出;

竹凳吱嘎作响,你体内又出现了新的裂缝。

——唯此竹筏,能把空心扎成一排,

产生的浮力有顺从之美。

闹市间,算命的瞎子摇动签筒,一根根

竹条攒动,是天下人的命在发出回声。

(选自《诗潮》2022年第2期)

[李汉超赏评] 山水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优良传统之一,但发展到当代,很多山水诗变成了肤浅的风景诗,缺乏诗人的主体精神和独到发现。而胡弦是一位具有美学追求的诗人,他执意重构山水诗歌。这首诗里,诗人在山间观竹,却在竹子的命运里捕捉人的生存信息,思考人的多舛命运。“乱石横空”,在描摹环境的同时,也暗示现实对人的威胁;雨后“晨雾”给“仙人居”增添了仙气。游人如织,别人看见的是“满山人影”,而诗人看见的却是“大大小小的竹子在走动”,将竹与人神奇地联系在一起,写竹是为了写人。更为神奇的是诗人能从“劈竹”声里听见“人的惨叫声”,竹子的命运与人的命运相互关联。至此,诗人通过想象面对竹子做成的竹雕、竹凳、竹筏、竹筒、竹签,却有着与众不同的发现:活灵活现的“脸”是“刀子”雕刻出来的,“吱嘎作响”的吟唱出现了“新的裂缝”,只有“空心”的竹筏在现实的“浮力”作用下呈现“顺从之美”。竹子是有骨气的,素有多重美誉,但也逃脱不了被砍被劈被利用的厄运;无论你多么高洁,在残酷的世俗化过程中都在劫难逃。所以,“算命的瞎子摇动签筒,一根根/竹条攒动,是天下人的命在发出回声”,诗的结尾画龙点睛,意味深长。胡弦说:“我希望能创作出新的山水诗,把人和山水之间的‘精神隔断’弥合起来,以新诗的形式重建人和山水的精神契合。”无疑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这首诗就是一个成功的例证。

道 具

陈于晓

总得有一些道具,布置于舞台

否则,舞台将过于空荡

而演员,也只能在空荡荡中

晃来晃去,晃出空旷的戏台与广场

在旧年的乡间,我常怀疑

一些唱戏的,就是从道具中

走出来的,此前他曾藏于道具之中

或者,他就是道具的一种

有时,是一群道具在舞台上穿梭

而越来越多的看戏人

也带上了各自的道具

每当唱戏人把自己唱成道具

常有一些看戏的,也跟着走进了道具

此刻,戏里戏外

只隔着一件微不足道的道具

(选自《诗潮》2022年第3期)

[李汉超赏评] “道具”是一个名词,却不指代某一具体事物,而是泛指某一用途的诸多事物。这首诗不是一首咏物诗,它不吟咏某一具体事物,而是一首蕴含哲理的叙事诗。诗的第一节是说道具的必要性,否则舞台就会“空荡”,演员就会演不生动,演出就会没人观看。第二节用“我常怀疑”写出演员与道具之间的隐秘关系:“他就是道具的一种”,一群演员就是“一群道具”。当演员丧失个性、缺乏情感的时候,他就是一个类型化了的器物,“在舞台上穿梭”。第三节揭秘观众与道具之间的关系:每当演员成了道具,那么某些观众“也跟着走进了道具”,情感僵硬,懒于参与,上不了心。此时此刻,“戏里戏外/只隔着一件微不足道的道具”,演员与观众就像道具一样各是各,融合不到一起。这样一来,不光道具“微不足道”,演员与观众都是“微不足道”的,一场没有生命气息的演出就此闭幕了。“道具”是诗人叙事的对象,也是诗人借题发挥的艺术形象,融入了自己独特而深刻的观感与体验,更是对芸芸众生的一个隐喻:更多时候,我们每个人就是一个道具,有时从当中走出来是为了表演,有时又走进道具当了看客。

白 鹭

文 西

水边站着一群白鹭

风吹过芦苇丛

水里是它们洁白的倒影

每一只白鹭都和另一只相同

它们有相同的羽毛、脚、翅膀、

喙、眼睛

饱满的胸脯是年轻的象征

躯体在空气中划出优美的线条

白鹭张开翅膀,炫耀美

一只挨着一只,在这个黄昏尖叫

有时,它们将喙伸进水里

搅乱湖面

随后抽出脑袋,仰起长长的脖颈

只有一只白鹭安静地站在水旁

它眼睛里有不同的光泽

它热爱这片湖水

并期望,湖水从群鸟中认出它

(选自《诗潮》2022年第4期)

[李汉超赏评] 古今中外写白鹭的诗很多,但文西的这首白鹭诗却让我眼前一亮。诗人在处理“一群白鹭”与“一只白鹭”的问题上十分讲究,主要笔墨用在描绘“一群”上,是铺垫,是陪衬,但其用意落在“一只”上,是重点,是核心。它们羽毛洁白、胸脯饱满、躯体优美,每一只都青春靓丽,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它们“张开翅膀,炫耀美”,还时而尖叫着,以引人注意,一起卖弄它们的美;拥有美的资本,它们就任性,“将喙伸进水里/搅乱湖面/随后抽出脑袋,仰起长长的脖颈”,趾高气扬,好像不可一世,继续炫耀美丽。但是相比于另外一只,它们显得多么肤浅而丑陋!最后四行犹如一个特写镜头,对准仅有的一只“安静地站在水旁”的白鹭,它不合群,被白鹭们边缘化了,但它成为诗人关注的中心,“它眼睛里有不同的光泽”,有着自己的“诗和远方”,有着自己的追求与愿望。“它热爱这片湖水/并期望,湖水从群鸟中认出它”,对于这样一只不张扬、有个性、不流俗、懂热爱的白鹭,诗人已经“认出它”了,读者也会“认出它”的,而被它深深热爱的“这片湖水”肯定也会紧紧地将它揽在怀里。诗人在这里并不直接肯定,而是用一种更有意味的期待激发人们对它生出更多的怜爱。这首诗运用比拟、对比、反衬、隐喻等多种手法,将“一只白鹭”凸现出来,引起读者的反复咀嚼与品味。表面上写一群,实际上说一只;表面上写白鹭,实际上喻人类。诗人以物喻人,托物言志,着墨巧妙,用词精准,其是非褒贬融入其中,不动声色,直抵人心。

白庆国

你在辽阔的天空飞翔或俯冲

如果不是天空的辽阔

这一切你都不能完成

我在大地上种小麦和谷子

有时仰望你

但并没有羡慕你

你只是我的一个风景

如果有一天

我仰视你的眼睛里

含有鄙视

你会不会因失去尊严

“啪”地一下从天空掉下来

(选自《诗潮》2022年第5期)

[李汉超赏评] 农民诗人白庆国立足于大地、扎根于泥土,他的诗歌总是与三样东西有关:情感、自然、细节。这首《鹰》是诗人劳作间隙“仰望”天空所得,空中之鹰在“飞翔或俯冲”的一刹那,点燃了诗人内在的情感,不是赞美,而是“含有鄙视”。鹰是大自然的骄子,展翅高飞,引发无数诗人歌吟,常为战士或英雄的象征,但在这首诗里却是高高在上、耀武扬威、脱离群众的那一类人的写照。他们借助“天空的辽阔”完成了自我的华丽转身,实现了人生梦想,成了“一个风景”,获得众人的“仰望”,这本无可厚非。而诗人“并没有羡慕你”,行走于大地,忠实于泥土,不辞辛劳地种着“小麦和谷子”,这也是一种生活,值得大家尊重,你们那些“鹰”不要瞧不起我们。在第一、二小节里,诗人运用对比在物与人、人与人的对立统一中节制地表达着自己的真实情感。而在第三小节里,诗人用一种假设和疑问写出一种幻境,将“我”与“你”神秘地联系起来,引起读者的触目一惊和会心一笑。“骑在人民头上的,人民把他摔垮;给人民作牛马的,人民永远记住他”,“鹰”的尊严应该来自大众的眼睛,失掉民心必将摔得粉碎。这个结尾简直妙不可言,用一种不可能写出一种可能,用一种不确定写出一种确定:不仅无可质疑,而且掷地有声。而那落地的一声“啪”,响亮而沉闷,具有强烈的警示作用,将长久地在大地上回响。

婚纱照列传

自 明

“从婚纱照的表情和手势

能判断两个人婚姻的持久度”

“切!还不都是摄影师的操控。”

“摄影师无法操控爱”

在大量婚纱照对比中

总有一些忧郁的眼神

仔细勘验面部,能发现泪痕

还有一部分没心没肺地笑

和得到一块糖果的欣喜并无二致

摄影师的惊诧在于,经他手的新人

一半已分手,另一半已渐达成某种默契

摄影师无辜地说:“这不能怪我。”

(选自《诗潮》2022年第6期)

[李汉超赏评] 司马迁《史记》索隐:“列传者,谓列叙人臣事迹,令可传于后世。”这是一首关于婚姻的诗,从本诗所陈述的事情来看,题目明显具有反讽的意味:婚纱照没有什么事迹值得宣扬,反而劣迹斑斑。开始两节可能是诗人听到的三句关于婚纱照的闲言碎语,也可能是诗人虚拟的自我对话,不乏戏谑与幽默,但都从不同角度说出了婚姻的实情:摄影师可以调整他们的表情和手势,但“无法操控爱”,更无法操控他们婚姻的持久度。婚姻是一件复杂的事情,从本质上说,维系婚姻的应该是爱,但在世俗中,常常有一些不相爱的两个人走到一起,他们眼神忧郁,面部尚存泪痕,委曲求全;另一类没心没肺的人只是好玩,缺乏婚姻的使命与担当,得到对方如同小孩子得到一块糖果那样,虽然欣喜不已,但嚼完甜味也就散伙儿了。第三节运用对比与讽喻道出离婚的部分缘由。离婚率高是当今的突出社会问题之一,“一半已分手”,其危害不可小觑。摄影师是无辜的,所以他说“这不能怪我”。那么,怪谁呢?这是诗人嵌入诗中的诗歌之问,应当引起全社会的思考,读者也可从自身角度予以思考,不断调整自己,尽量在婚姻中“达成某种默契”,白头偕老走完漫漫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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