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生命的自我表达

作者: 臧棣 敬文东

敬文东:据我观察,您对诗的痴情胜过一切;您很可能是中国新诗史上迄今为止产量最大的诗人。张枣和您相反,他发明的每种写法只出产一首诗。里尔克好像说过,假如我们每天坚持写诗,也许有朝一日我们会写出十行好诗。您怎样理解您、张枣和里尔克对诗的奇异态度?

臧 棣:其实,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我并未意识到我的诗歌写作会被说成高产的。我还以为大家都一样。虽然对每个诗人而言,写作的速度有快慢之分,但身处现代汉语最具张力的时代,我觉得当代诗人的产量差别不会很大。

年轻的时候,都有过一晚上写好几首诗的体验。我刚刚留在北大任教的时候,给本科生开诗歌写作课,诗人王敖的写作速度是,一周可以写出半本诗集。20世纪90年代后期,张枣和我也曾谈及新诗的产量这一话题。张枣基本上是天才派,写作习惯受制于风格意识、语言感觉。万物都可以归结在一首诗里。他写得少,还有一个原因,不是有人说的他太贪玩,而是他的风格意识和诗人的耐心之间的脱节。

张枣的语言感觉,可以说好得出奇。但也正是由于语言感觉太好的缘故,在需要耐心的时候,他喜欢耍聪明。当然,他也有资格在语言中耍聪明。他的工作方式是,每年只在特定的时日里写诗。而我的情况,刚好和他相反。从自身条件来说,我属于金牛座,又有一半湖南人的血统,所以,就状态而言,写诗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工作。我曾对张枣说,中国诗人的一个通病是,从未把诗当成一种工作。会写诗,能写诗,但从未真正进入诗,是工作的状态。而这也是冯至在20世纪40年代就敏锐地观察到的一个问题。

对大多数人来说,生命的状态和工作的状态是对立的。诗是在闲暇的生命中产生的。如果将诗界定为一种工作,对多数人来说,这很可能意味着一种劳役。用张枣的话说,那就不好玩了。但就我个人对新诗历史中诗人的写作状态的观察,我觉得,建立起诗和工作的特殊关联,对锤炼诗人的现代意识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既无法回避,也极为迫切。

追根溯源,这很可能和早年受到瓦雷里的影响有关。瓦雷里曾说,现代诗人的毛病之一,就是喜欢借口等待灵感降临,总是逃避文学劳动中的艰苦的付出。瓦雷里是我高中时就崇拜的诗人。虽然那时候,不可能很深入地领会他的很多说法,但他的文字塑造了我对诗歌的最初的认知。某种意义上,瓦雷里可以说是我最早的诗歌师父。在瓦雷里看来,诗就是一种工作。如果有神圣的仪式感,那也只能放到现代生活的日常节奏中去脱胎换骨。诗人应该用工作态度来从事诗歌创作。有没有灵感,对写诗来说,不是特别重要的契机。这对我触动非常大。因为从小受到的诗歌教育给我留下的不可磨灭的信条是,诗是天才的事业。现在,这个魔咒被瓦雷里破除了。所以,在很多时候,写一首诗,是一个分很多步骤才能完成的事情,就像画家画出他的感觉,要画很多素描。

另一个原因,就是25岁以后,坚定了写诗的信念之后,发现新诗历史上很多非常有天赋的诗人,卞之琳、冯至,都写得很少。但通过我自己的研究心得,我发现,这种产量的有限,其实源于他们自身的诗歌观念对其写作能力的束缚。某种意义上,从诗人同行的角度(而不是文学史的角度),我觉得他们写得都太趣味化。卞之琳耽于语言趣味,冯至耽于思想趣味。当然,从诗艺的角度,我觉得他们都是新诗历史上的超一流写作者。但对我而言,在他们之外,可能还有更广阔的新诗的可能性,随着新的历史情境的出现而越来越清晰了。

敬文东:您曾在1998年的一篇文章中说道:“20世纪90年代的诗歌主题实际只有两个:历史的个人化和语言的欢乐。”从您迄今为止的诗作中可以看出,语言的欢乐更多地属于您自己。您的大多数读者也能体会到您的诗作中那种明显的语言的欢乐。比如说,早期您有这样的句子:“当别人说我们蜻蜓点水时,/他们的意思刚好相反。/而且更难堪的是,即使插上翅膀,/飞临蜻蜓点过水的湖面,/我们也干不出来那么美观的事情。”语言的欢乐和诗的成败利钝到底有何关系?

臧 棣:20世纪90年代谈及的“历史的个人化和语言的欢乐”,一方面,是我对新诗的历史的一种反思;另一方面,其实更多的也是我对自己的写作动机所做的一次激烈的修正。

从诗和现实的关联上看,新诗的现代性和历史纠缠得太紧密。新诗的写作实践,按“五四”那一代知识分子诗人的想法,如果不和历史发生密切的关系,就是无效的,是对现实人生的逃避。古典文学,按陈独秀的判断,就是因为没有对现代意义上的“人生”进行描绘,所以被判定为“山林文学”。

站在今天的角度,我们知道,那一代人对历史的认知,包括在思索诗和历史的关系方面,都带有浓郁的实用主义倾向。把诗历史化的最不可思议的后果,就是对诗的审美性的评判越来越依据诗对历史的反映。最僵化的时候,诗已深陷在题材决定论中。而且很多时候,由于对诗的表达的多元性不宽容,诗对历史的反映,又被规定得相当狭隘。这种状况,对诗的想象力造成一种专横的打压。所以,我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将历史个人化,将历史经验内化为诗人自身的生命体验。“语言的欢乐”,可能有好几个来源。

一、源于我早年对法国诗人兰波的阅读,比如《元音》,比如《醉舟》。这些诗中展示出的语言的奇妙,对我来说,绝对意味着生命的快感。

二、尼采的《快乐的知识》。当然,不可否认,我加入了很多自己的体会,然后将语言的表达在本质上归结为一种发明生命的快乐的能力。

三、源于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的一个想法,用语言的欢乐去冲破理性的局限。

四、布罗茨基的想法。语言是诗的主人。所以,在诗的写作中,我一直告诫自己,不要把自己的绝望过多地带入诗的情绪中。在语言的欢乐这样的观念里,或许还预设了对语言自主性的充分尊敬。语言对生命的启迪,其实是最需要人们感恩的一个事实。语言的欢乐,就我自己的感受而言,还包含了诗的语言对生命的提升能力。一句话,语言的欢乐成就了生命的本质。

敬文东:读您的诗给我留下了一个强烈的印象:您非常尊重诗所拥有的自我,也就是诗自己想成为的那个样子。早在1997年的一首诗中就出现了这样的句子:“一首诗是它自己的天堂。”2014年您也写道:“我们写诗,无非是学会/在睁大的眼睛里闭上眼睛。/或者更激进的,其实是要学会/在闭上的眼睛里闭上眼睛。”

这些诗句都可以被理解为对诗之自我的尊重。如果您同意我的观察,请告诉我们这些读者,您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如果不同意,也请指正我的观察。

臧 棣:的确如此。现代诗的起源其实就是源自对自我的重视。其实,对个体生命的存在的审视,并非肇始于现代历史。

古典时期,自我和群体之间的社会关系,也一直被人们思考着。相对而言,古典社会强调“克己”,通过严格的道德自省来转化自我的价值。即便当人们的生命视域转入人和自然的关系时,也基本上是通过“忘我”来追求更高的大于自我的人生智慧。

在“天人合一”这样的世界观里,生成的那个新的生命情境,恐怕已没有多少自我的成分。基本上,古典社会的生命逻辑都是建立在对自我的压抑的基础之上。现代以来,特别是在现代诗这一脉中,对自我的张扬变成了诗歌书写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母题。

浪漫主义对天才的自我褒扬,经常被人们误解;但不可否认,它开启了我们体验生命意义新的路径。“天生我材必有用”,其实暗合对生命个体的绝对价值的尊崇。从我读到惠特曼的《自我之歌》起,自我和生命价值之间的关联就已经呈现了。虽然当时还年轻,不可能完全参透其中的意义。

对我来说,自我和诗几乎是同构的。甚至可以说,诗的自我是人的自我的一个更纯粹的版本。诗的自我,其实也和传统诗学中强调的“立言”有关。我其实很认同“立言”传统所包含的神圣性,即诗的书写不仅是对生命感受的抒发,而且是要通过这种强力的书写,将游移在言述中的生命气息凝固成一种近乎实体的存在。

“一首诗是它自己的天堂”,但也对我们开启了一种进入它的语言通道。荷尔德林说,在诗的神圣性中,人们可以有机会体验到“更高的生命”。我其实是深信这一点的。

敬文东:2014年,您在一首短诗中有很棒的一句诗行:“我喜欢在历史的阴影中写东西。”历史的阴影对您的诗歌写作意味着什么呢?

臧 棣:谢谢您敏锐的感觉。这句话确实触及我一直在诗歌书写中秉持的基本立场。与“历史的阴影”相对的,可能是广场效应。就个人而言,其实它有两个来源。

一、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写过的《阴翳礼赞》,曾对我有过极深的影响,几乎重启了我对自然的看法。

二、在当代诗歌的书写中,光明和黑暗之间的对峙,对当代诗的想象力构成了一种专断的压倒性的影响。这导致了当代诗的书写总倾向于诗必须有一个明确的主题。诗的道德眼光也是非此即彼的。而“历史的阴影”意味着诗人必须去探索历史中的晦暗地带,去思索人存在的更复杂的情形。没有阴影的写作,就如同我们的生存情境中只有白天,那会是一种非常单一的可怕状况。

所以,这首先意味着一种勇气,诗人必须敢于置身历史的阴影,摆脱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的历史话语体系。写作中的“阴影”,也与洞察力所需要的“冷静”有关。在“历史的阴影”中,诗人可以冷静地审视自我和社会的关联。诗的真理,其实也多半是从历史的阴影中发现的。

敬文东:一般说来,现代主义文学被定义为有罪的成人之诗,诗人和作家更多关注负面的、消极的情绪。您可能是少数几个在诗中关注幸福的诗人。整体看待您的诗歌写作,有心的读者从中发现幸福诗学并不困难。您觉得幸福和诗到底是什么关系?

臧 棣:我的诗歌书写中的确包含了一种对幸福的渴望。

这和早年我对希腊思想的阅读有关。希腊的哲学里有很多对幸福和人生之间关系的思考。而我的理解是,世界观意义上的幸福,不单纯是对人生可能的一种性质的判断。它更主要的启示,在于“幸福”这个词向我们昭示了一种生命能力。如果生命的智慧是可以被把握的,那么,对幸福的体会展现的是一种体验生命的自我能力。我当然知道,现代主义文学的主流是阴郁的。且,在文学观上,这种阴郁的气质被认为是与文学的思想深度联系在一起的。正像在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的选项面前,乐观主义先天就被植入了一种浅薄,而悲观主义。很容易就显得深刻。说实话,我很反感这一点。这是一种很严重的文学势利眼。

我不是乐观主义者,正如我也绝不可能是悲观主义者。几乎所有的现代主义文学都热衷于揭示所谓的“真相”,其实,这也非常势利。诗不是真相。如果世界是以真相的形式存在的,那么,在我看来,这不仅是邪恶的,也是可怕的。诗是反真相的。就像我前面讲过的,诗是它自己的天堂。我的本意并非要把诗比成天堂,而是试图澄清诗首先是一种存在。一种比个体短暂的存在更持久的存在。没有这种内嵌在诗中的存在性,我们凭什么感受到杜甫的精神呢。

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很同情海子的直觉。海子其实也反感现代诗歌中过于“阴郁”的那一面。大约从很年轻的时候起,从我读过尼采之后,我便开始有意识地从我自己身上逐步清除现代文学的“阴郁”(你说的“负面的、消极的情绪”)的东西。按尼采关于主人和奴隶的划分,我自己倾向于认为,现代文学中的“阴郁”(甚至包括“巴黎的忧郁”、本雅明的忧郁、卡夫卡的阴郁),自觉不自觉都可能陷入了一种奴隶的逻辑。

尼采讲过,人还是要做自己的主人。虽然这很难,但对我而言,自我和诗的关系恰恰提供了一种千载难逢的机遇。我和张枣也曾就诗的积极和诗的消极,有过分歧很大的“辩论”。张枣说,我的诗太积极了。当然,他讲的我的诗积极,是说我太信任语言的雄辩了。但其实,我的基本诗观是,诗必须体现出一种生命的创造性。我的基本感觉是,在诗的创造性面前,人们习惯谈论的“积极”也好,“消极”也罢,都不重要。

华兹华斯讲过“孩子是成年的父亲”。其实,写出成人之诗,相对而言,还是容易做到的。立足于悲观地感受世界,成人之诗这种东西不难写出。真正难的是,基于生命的创造性,又好奇于生命的可能的诗。或者引入德勒兹的眼光,成人之诗,以人生的悲剧性为底色的诗,已陷入阴郁的泥淖,从而丧失了一种生成性。

我还是想写天真的诗。诗的天真,或天真的诗,不代表对人生的缺陷或历史之恶缺乏洞察。恰恰相反,诗的天真,正是基于对历史之恶(恩格斯的概念)深具洞察,不甘于生命的可能全然被其吞噬而进行的一种生命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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