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炉·芦根的诗 [组诗]
作者: 阿炉·芦根花瓣辞
做梦是开门进去,或出去。去那里,
那里是别处,不是那里,不是这里,
那里是人间背面,也是延伸,虚化的远景
那里住着一个人,空间,和躯壳一样大,
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去看他,看他
早晨、午间和傍晚的
起伏的表情,并记录
飘浮其上的谎言和真话……
后来,他不再打听来处的时辰和天气,
他似乎适应了那里:石头般的时间,
以及,混为一体的季节
这是梦发出的唏嘘,我感到自己
一无是处。直到有一次
他定定地看着我,当我顺着那束灼热
捋下去,在右肩上
摸着一小片
花瓣
熬灰烬的人
九死一生,就是说
你没有中途归顺
偶遇的诸位死神,即便
它们的馈赠如此丰厚
你用一间小屋
珍藏母亲用过的木梳、镜子、
锄头和背水桶。用另一间小屋
蓄养母亲的影子,以及
当时就被焚毁的
母亲用过的绳索和树丫
在这之前,面对一路众多
讨好的死神,你曾多少次
将母亲用过的绳索和树丫打量
像个嘴馋的孩子
你用那另一间小屋豢养着一个
适合自己的死神
你如今儿孙满堂,却再也养不起它
它很饿,灰烬般的温驯不复存在
昨天,你终于把灰烬,熬成了
原来那鲜活的绳索和树丫
取痣记
当我知道,用高温的尖物
烧除那些凶痣,有这般刺痛时
想放弃却为时已晚
我突然索性
要将之当作一场赎罪,越痛
反而越感到心安
师傅说我
有千金不换之痣,更有许多
不祥,需要花很长时间……
这就对了。“许多”和“很长”
正是我接受黥刑的次数和时长……
这就对了。我仰面而躺,一动不动
丝毫没有想过要罢手,仿佛下半生
就这样度过,就这样嗅着、听着
焚烧自己皮肉的气味和声音,直接
进入那场大火,我眼泪横流
因为痛,也因为感动……
彝腔辞
博大之流水犁过巨石,今日之声
已与昨日略异,巨石的皮
顺应着流水的耕耘,而汉语的铧口
不断经过我的喉结和整个喉咙
经过我的胸腔……嗬!整整三十年
流水和它的同名兄弟,在我
嶙峋而贫瘠的身体上始终种不出
准确的平翘声,我羞于当众蝉鸣
却又暗喜于不息的夏日。我就这样
趴在树荫里万千嘶叫。乱石堆砌的
我的胸腔,决定着流水的响音……
农家夫妇
正午的大圆桌回应太阳
碗盘重叠如一堆矿石
思想者的四肢百骸飘散于自己的思想中
土猪和土鸡肉安卧在自己的油中
石磨豆花在箸尖凋落
拔了八月的笋根
九月就来了
披着渐凉的山风
米饭洁白如玉
南瓜有着翡翠的汤色
一只两只蜜蜂雕刻在佳肴的上空
三个女儿都已远嫁
他们养着二十多只羊和三十桶蜜蜂
今年好几桶来不及割蜜
又被蜜蜂吃掉了
荞麦黄了
人们排成队,躬身迎向粮食
穿肠的热情。昆虫四散
野鸟惊飞,将叫声
烟花般射向半空
整座山坡的荞麦
因一株荞麦飞离根部而火苗般
骚动起来。收割后的大地
犹如明火甫熄,沉降了
一株荞麦的高度,而一束束荞麦
在身后相搭成
一个个人字,像胜利者跨立着……
它们将由女人们一捆捆背回家
男人们则一直收割到山顶,然后
对着天空的中心
齐刷刷举起所有镰刀
触火记
人们告诉我,悬崖下有许多彝人坟
那神情,仿佛告诉我走失已久的火
目之所及,大地的肋骨刮过一般
白花花地斜立,象征般隆起的彝人坟
就在其阴影的根部一字排开,保持着
当年收割荞麦时的躬曲和诚恳
经过火的细嚼慢咽,剩下的细节
只够一捧泥土和几块小石头
涂抹和覆盖
我想推演坟中人物
十八岁时的模样,并走近他们的姓氏
以及功勋和败绩,但距今太遥远了
我的手太短
我只好走到
唾手可得的位置。但为何我的手
刚触及便弹回来,为何我要用手去
进行实际的触摸,我明知
那里贮藏的是火,明知那火
早已腐烂、冰冷……
蝴蝶祭
一只蝴蝶死在路上
尘土和风在嗅探她的鼻息
晃闪的斑斓像谁遗失的一小块净土
她追逐过花朵
追逐过另一只蝴蝶
追逐过牛粪和水洼
了解她生平的人都觉得此刻比生前夺目
这是蝴蝶
唯一一次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