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潮》2021年度好诗选评
作者: 李汉超遗 像
西 娃
你的房间里
依然保持多年前的模样
几架书,一张床,地毯上一尘不染
你赤脚走在房间
为我泡茶,把香烟放在咖啡里
蘸一下,点燃,放到我两唇间
你始终没正眼看我
偶尔,你会跟我说几句话
便把目光投向你的床头——
我15年前的一张黑白照片
你把它放得那么大,那么虚
照片的下面,放着一瓶满天星和白菊
“这更像一张遗像,这就是遗像”
多年前你这么说过
此刻你又这么说
你不再理会我的哭泣,我的申辩
你爱的那个我死了
而站在你身边的这个我
又是谁的遗像?
(选自《诗潮》2021年第1期)
[李汉超赏读] 西娃在《爱你九天》说,“身为女人 我虽然没想到去独占谁/却决不会 去与几个女人分享某个男人”。这可以看作她对爱情的宣言。在日益物化的当今社会,纯真的爱情成了奢侈品,多少人梦寐以求却无法企及,但对爱情的追求隐藏在每一个人心里。这首《遗像》写的是一个爱而不得的故事:从“我”的角度叙写一个爱“我”的“你”,十多年了还在默默地爱着“我”。全诗集中在被摆放于床头的“我15年前的一张黑白照片”上,照片被“放得那么大,那么虚”,并且在下面还用“一瓶满天星和白菊”进行了装饰。可见“你”对这张照片的珍爱。那么这个“你”是个怎样的人呢?你依然是你,不改初衷,“依然保持多年前的模样”,房间“一尘不染”,连泡茶、点烟都是我熟悉的样子;你有心结,“始终没正眼看我”,爱得深沉而谨慎;你也爱得理智而冷静,你重复了“多年前”的一句话,“这更像一张遗像,这就是遗像”,你“不再理会我的哭泣,我的申辩”。至此,一位尘世中的“爱痴”在“我”的心中、在读者的面前立起来了,我们应该为他鼓掌致敬。但诗歌并未结束,诗人面对“你”那句意味深长、近乎咒语(也是恋语)的话,心潮激荡,掀起情感的滔天巨浪:旧“我”已死,“而站在你身边的这个我/又是谁的遗像?”最后一节的表层意义理解起来并不难,但深层意义不妨这样理解:如果“我”是爱情的化身,那么如今的爱情只能是张“遗像”。这是对爱情的祭奠,更是对自我的诘难。
西娃一系列富有特质的爱情诗歌,忠实于自己独到的情感体验与幻想,弥漫着现代女性独有的精神气质。
睡 莲
阿 斐
过桥时
我们一齐看到了睡莲
各自掏出手机
想拍出好看的照片
发到朋友圈
好让大家都来点赞
睡莲配合我们
摆出这样和那样的姿势
像一条熟练的锦鲤
在人间已游走多年
知道怎么做
才能打动吃瓜群众
我们拍完后牵手过桥
睡莲大声喊
把不美的照片删掉啊
我扭头看了又看
问妻子听见什么没
妻说没有
(选自《诗潮》2021年第2期)
[李汉超赏读] 睡莲是多年生浮叶型水生草本植物,常用来喻指纯洁脱俗、纤尘不染。有“80后第一位诗人”之称的阿斐,以“睡莲”为言说对象,一反常态,出其不意,写出睡莲日渐世俗化的一面,以此反讽生活中那些失去初心、变节媚俗之人,也蕴含着对现实社会的批判。睡莲是水生花卉中的名贵花卉,因其“出淤泥而不染”,常常成为游客眼中的风景,被珍爱和追捧,所以大家“各自掏出手机/想拍出好看的照片”,发朋友圈,以博得点赞。这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睡莲配合我们/摆出这样和那样的姿势”,像一条“在人间已游走多年”的锦鲤,刻意迎合“吃瓜群众”。这还是高洁的“睡莲”吗?肯定不是,已经转移到人了,以物喻人。诗人厉害,不仅让睡莲摆拍,“俗”态百出,还将诗意推向高潮,让睡莲“俗”语惊人,“大声喊/把不美的照片删掉啊”,俨然身边一位俗不可耐的少妇!更意味深长的是诗的结尾“我”分明听得那么清楚,而“妻说没有”听见。这有点儿“节外生枝”,但这“枝”是诗人独有的,大家都能听见就不是诗人了。诗人都有一颗敏感的心,能从日常事物中捕捉到新的诗意。全诗语言简明,运用讽喻、拟人、对比等表现手法,将诗意表达得简约而丰富、鲜明而生动。阿斐曾以“我的孩子都快出世了/而我昨天还是个小孩”的诗句引起广泛共鸣,他的诗忠实于自我的生命体悟,往往运用一种富有本土经验和日常细节的口语表达,自由自在地呈现不同凡响的诗意。
抱了一头羊
胡晓光
在新疆
我抱了一头羊
我抱了一头小羊羔
我以为我这样就是喜欢
我至今还记得它在我怀里
瑟瑟发抖地叫
它叫的就是妈妈
我不知道
我们刚刚吃的那只羊
是不是它的妈妈
(选自《诗潮》2021年第3期)
[李汉超赏读] 将诗写得简单却令人震动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胡晓光抽离诗坛多年,如今又回归诗坛,尝试着写些“不像诗的诗”,相反更让人惊喜。这首诗以“抱羊”切入,开口很小,语言也浅显明白,但读后心难平、意难收,简直想哭。这是一种什么力量呢?还是人性中善的力量,对弱小的怜悯。诗人将“抱羊”与“吃羊”这两个截然相反的事件艺术地放在一起叙写,意在营造矛盾冲突和情感冲击,让诗意在冲突中彰显,让读者在冲击中惊醒。“抱了一头羊”接着又说“抱了一头小羊”,这不是重复,这是一种诗意的推进:突出“小”,更能引发怜爱之情,更好地为下文造势并铺垫。“我以为我这样就是喜欢”,但它“瑟瑟发抖地叫”,诗人主观地判断,“它叫的就是妈妈”。显然,“抱”并没有得到小羊的认同,相反引起它的恐惧与求救。“至今还记得”,可见这件过往的日常小事在诗人心中的印象之深,因为时光可以推远,也可以拉近,“我们刚刚吃的那只羊/是不是它的妈妈”,而且诗人还用“我不知道”故意“举棋不定”,却让读者在“深信不疑”中引发深思与共鸣,可谓妙不可言。胡晓光的诗具有很强的自省意识,简洁有力,他不再端着架子写诗,在司空见惯的日常中自然而然地生发诗意,不虚蹈,不生硬,足见他的练达与功力。
你是否想过
刘 浪
你是否想过,那飘在你头顶的云
是一些流动的湖泊,而飞机是船,鸟是鱼?
风在空气中的飞行,略同于河流
在海里的泳姿,你是否想过
蒸发是一种向上的雨,而深谷
是倒立的巅峰,陆地是倒置的苍穹?
我们像蝙蝠一样挂在世界的顶部
我们的房子、花园,还有你
瀑布般的长发,全都悬垂而下
你是否想过,我们生来就处于飞翔的极限?
(选自《诗潮》2021年第4期)
[李汉超赏读] 写诗必须具有求异思维能力,要想得和常人不一样,你想的与常人一样,大多不会是诗了。诗需要艺术想象力。在这首诗里,诗人面对司空见惯的天空与大地,运用反向思维和大胆想象,将它们倒过来写,写出了奇思妙想,写出了盎然诗意。常人不会去想天上的“云”是地上的“湖泊”,不会去想“风”略同于河流在大海里的“泳姿”,不会去想“蒸发是一种向上的雨”,不会去想人是倒挂的“蝙蝠”,不会去想“瀑布”是人悬垂的“长发”……常人不可能这么去想,只有保持一颗童心的诗人才会有如此新奇的想象。同时,随着想象的不断变化,语言也随之变化,极富思辨性和感染力。诗人反复使用“你是否想过”予以提示与追问,意在打开读者的想象之门,引领读者走入诗人构筑的艺术世界。当天与地倒置的时候,世界也会倒置,人当然也不例外。而人是世界的主宰,是万物的中心,无论世界是否倒置,“我们生来就处于飞翔的极限?”世界是处于瞬息万变之中,有时甚至是颠倒错乱的,但人必须时刻保持“飞翔”之姿,才能以不变应万变,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这恐怕就是这首诗的意蕴所在。
自画像
毛 子
我是那个提桶水,走向大海的人。
我是那个在大海中,想抱起波涛的人。
自从月亮引发潮汐和女人的周期
很多事情已经发生。
我是在它们之前和之后的那个人。
在去往大海的路上,我遇见
那个赤脚的托钵僧。他已忘记自己
是迦毗罗卫国的王子。
我在溪边看到了那个磨铁杵的老阿婆
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在磨啊磨
但一代一代的人,已穿过针眼。
我是那个在针眼里,企图建立掩体的人
当成群结队的明天远道而来
然后变成了昨天。
我是那个既不想过去
又无法回去的人……
现在,我试图消灭那个人
当我从墙上剥落的灰,衣物上
一小块污渍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是那个在下跪中,看到微尘之神的人。
(选自《诗潮》2021年第5期)
[李汉超赏读] 诗人大多是率真的,诗歌就是他们的自画像,更不用说一首专门的《自画像》了。毛子的这首诗在同类诗中是出类拔萃的,他没有画自己的外形,而是深入心灵,精妙地画出了自己高贵而卑微的灵魂。诗的开头两句,不同凡响。一桶水对于大海微不足道,可“我”还是要加入大海,并且还想“抱起波涛”。因为月亮的“潮汐”和女人的“周期”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是先知先觉和善后的那个人。“在去往大海的路上”,与什么样的人相遇十分重要,“我”遇见了托钵的释迦牟尼和磨铁杵的阿婆。诗人是幸运的,可以从他们的身上获得无穷的力量。当众生从时间的“针眼”一晃而过的时候,“我”企图在时间里“建立掩体”,不想活在明天、活在昨天,只想活在当下、活在现在。而“现在”,诗人恍然大悟,那个强大的人是不存在的,“我试图消灭那个人”。“我”可能仅仅是时间的“墙上剥落的灰”、岁月的“衣物上一小块污渍”。“我”可能是有罪的,所以,“我”是那个“下跪”的人,但“我”看到了“微尘之神”,神灵永远在诗人心中。毛子在他的另一首《自画像》里,用“在众多的死者面前/我的活着反而显得虚构”的诗句也表达着生命的虚无和有罪。200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凯尔泰斯说:“在我生活的这个地方,天才只能怀有自罪感。”在神面前,毛子是一位负罪感很强的诗人,他在真实地凸显自己的同时,他的灵魂也被一束神光照亮。
子夜时分想起一匹水中奔跑的马
杨河山
子夜,一匹精怪般的马
驰骋于某个未知的水域,
马的炭丝般的鬃毛,
在水中起舞;马的尾巴如一只浸了油的火把;
马强壮的腿,不规则击打着水,
溅起水花;马涡轮般的鼻孔,
偶尔露出水面,显示呼吸的欲望,
只有那双狭长的充满火光的眼睛,
以及可以向四方转动的耳朵,
始终高于水,并决定着奔驰的方向。
是的,马在水中奔驰,
略显古怪的姿势,似乎并不习惯这一切,
但它必须成功跨越这片辽阔的水域。
此刻,我正躺在子夜的床上,
注视它,看它在我的脑海中泅渡如一道闪电。
(选自《诗潮》2021年第6期)
[李汉超赏读] 这应该是一首写梦境的诗,子夜时分,诗人梦见一匹枣红色的马在水中扑腾,醒来还在回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梦意味着什么?马的疆场在陆地,而现在,它深陷水里,且为“某个未知的水域”,不知深浅,随时都有溺亡的危险。这是一个险境,而马不能退缩,“必须成功跨越这片辽阔的水域”。诗人细致描绘了马在奋力泅渡的样子:鬃毛舞动,尾巴燃烧,四腿击水,鼻孔努力呼吸——这是在水里的样子;“只有”转向水面上,眼睛充满火光,耳朵转动四方。与其说这是在水中“奔驰”,不如说这是在水里挣扎。因为水里毕竟不同于陆地,所以马的姿势“略显古怪”,但马毕竟是马,它在水里也要呈现“奔驰”之势,这是它的宿命。水是命运的隐喻,马成了不屈服命运的精神象征,这样一匹“精怪”的马,如同“一道闪电”划亮夜空,在照亮诗人的同时,也照亮了读者。身处逆境,也要自强不息,诗人以水中之马自况,更是自勉。杨河山曾说:“以陈述为主,拒绝过分的抒情,隐藏诗意,追求坚实、深厚、朴素与平易,显示石头与金属的品格质地。”此诗品格高、质地好,长于叙述,精于描绘,隐于抒情,诗人的内心澄澈而干净,所以,字里行间彰显着精神的气韵,温润着灵魂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