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张机 [九章]
作者: 梅一梵瑟
王的车辇,从战国的旗帜上追来。
光阴嘚嘚,蒹葭嘚嘚。阡陌之上,布衣素钗的女子,在斑驳的壁画里孵蚕采桑。
大河吐蕊。
破茧的丝弦,被一双历史之手,擘、托、抹、挑、勾、剔、打、摘。
一赋词在《诗经》的蔓藤,“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一阕歌在《诗经》的花叶,“我有嘉宾,鼓瑟鼓琴”。水的珠玑荷叶上呖转,小南风推开锦绣画卷,窈窕的月影,被一袭若即若离的裙衫勾勒。
时间铮铮入铁,梆梆入木。
一弦一柱,一音一节。
仿佛婉约的长吁,渗入泥土;孤高的星星,把夜镂空。
为了播种古典主义的思想。为了帮族人狩猎,巫师做法,异兽奔突,优伶舞腰。
我以幽兰的贞静,为你展纸,研墨,梦蝴蝶。
此刻,檐外的杏花淅淅沥沥,朱红色的琅轩流向天井深处,一曲旷古妙音,映照着你的孤窗。
而宋朝的茶已晚,而秋水不再回来。
箜篌
然后。
从琴棋书画的屏风背后翩然袅出,落座,将半截凤头的弓,竖抱于怀。
左右轻叩,上下垂询。
顿时,古雅的画上,牡丹娉笑,莲花亭亭,金彩的璎珞,翡翠的玉簪,从故国的铜镜里抬起眉梢。
清艳的波纹,浸淫着粉妆玉砌的蛾眉。
旷妙的涟漪,濡湿了国色天香的腕掌。
低胸长裙的薄纱内,一个丰艳静穆的朝代,纨扇慵坐。
是谁,在半截雕花的木梳,霓裳曳广袖。
是谁,在犹抱琵琶的年纪,素手把芙蓉。
然后。
一双柔荑之手,用清亮、游逸的水,犁开春江花月夜,犁开千年的风雅。
幔帐开启,凤阙鸾殿外,谁的背影,迤逦成敦煌的飞天。
谁的齐腰长发,传来窸窸窣窣的馨香。
马头琴
草原在飞。草原不动。
月亮的眉眼儿不动。白白的银子,浸润着幽深的天。
夜幕之下,成吉思汗的头发皎洁成强悍的马尾,而马的头向着未来,昂扬。
疾风昂扬,雷霆昂扬,鬃毛昂扬。
乌云从乌云的缝隙发出嫩芽。
春天的河岸,一匹刚刚出生的小马驹,颤巍巍站立。它的小牧童湿漉漉,它的小牧童的怯怯的睫毛湿漉漉。
镜头流转。
小牧童飞成了黑骏马。
小马驹飞成了俊朗的少年。
草原的河流没有岸。草原的河流,蹚过粉色、黄色、紫色的,马奶子酒一样五彩缤纷的笑。
马认真地回忆。草原的胸膛,千钧一发。
细腻的心情,猛然变得粗砺而凝重。
月亮的牙齿,用野性的音符,切割草原。
我的马啊!低垂着大地。我的马啊!蹶蹄,长啸,把一簇簇草原,从记忆深处,剥离。
草原愣在那儿。
草原没有草。
风很乖,风找不到牛羊,风在白白的山坡上一个人吃草。套马杆松开威武的汉子。
尺八
恰恰在这一刻。时光渗入青苔。
凛冽而绵软的时光渗入沉默的青苔。
一截水墨的曲子,击穿悬空的孤岛,击穿长安月色下古城墙的豁口,如约而来。
失去的哀怨,幡然复活。
凝重的氛围,一瓣一瓣,把自己的鳞片漾开。虚铎声里,温柔的孤独,被微凉的嘴唇唤醒。
大雪冷艳,大雪封锁了所有的来路。
禅的虚静,佛的了悟,被鸟儿孵化。
倘若虚无是虚无的前奏。
倘若冥思是冥思的向导。
倘若你也来,此世与彼世,就完成了一次饱满的对接。
而恰恰在这一刻,也就是在这一刻,被忽视的往昔,凛凛然降落。仿佛太早,太迟,都不妥当。
只能在这一刻。
我们提壶品茗,青梅煮酒,二十四桥的明月,集体沉入梦的界碑。
一阕古典的词牌,已经填满。
一句空空的偈语,披着袈裟,走进竹林。
古筝
立地成兵,横卧为乐。
一声令下,天空鼓起硬邦邦的胸膛,骤雨的丝弦,在一个人的边塞,铮铮然奔突,惶惶然冰裂。
那是北方的铁骑,用喝饱毒液的鸣镝,将满腹的杀伐,瞄准英雄和美人。
江南有佳音,一丝丝,一滴滴,清悦婉转,明媚柔亮。漾起的闲愁,在月门花影,油纸伞撑起的小巷,水墨般,泛着天青色的美丽与哀伤。
时而素描,时而重彩。
时而云烟空蒙,时而力透纸背。
仿佛临安的遗恨,半推半就,斜倚在一帧落雨的长廊。
仿佛日系的樱花,等急了,就敲门,推窗,把自己散落一地。
仿佛那一日,春水正好,春意正浓,般般入画的女子,绾青丝翩然而坐。举手抚流水,拂袖弄花雨,幽微的眸子,如一缕轻薄的烟岚,令人恍惚。
我想。此刻。我应该用粉红色的消息,打捞当时的颜色。
我想,我应该与自己来一次彻底的反叛。
桨橹和欸乃已然等在桥头。
水等不及了。粉墙黛瓦的水啊,断桥残雪的水啊。
我们出发吧!摘藕,采莲。双眸离离,燕子啾啾。
陶笛
那时的月亮,从手指的嫩芽间爬上来。
洋槐花晕白的夜,被青春的种子,一层一层,剥开。
寂寞在包浆。
寂寞在扬花。
孤独的少年,爬上悄悄的山峁,双膝嵌入梦的罅隙,手里捧着土的清纯,泥的馨芳,把脸深深拓印进去。
他终于放弃了对自己的抵御。
他终于在命运面前,不再挣扎。就在这一刻。
一枚性感的曲子,露水般莹亮。
土,以土的方式,叩问自己的内心,叩问自己的嗅觉,听觉,味觉。第六种感官。
四野空旷,一波波音符,如巫师之手,揉碎鲜嫩的花叶,甜蜜的苦果。细水长流的温柔,绸缎般袅绕在我的耳郭。
对,就在当时。
就在那个位置。
故乡的原风景,清新而悠扬。
我加快了涌动的力量。我想,我可以如星星,认真闪烁。我可以如平常那样,久久地,让自己空着。
芦笙
笙歌绵绵,清澈的鸟语,曲水流觞般染绿轩馆和楼台。
凤的牡丹,竹的桃花,在昆曲“嗒嗒嗒”的水袖上,美目盼兮,唱念做打。
小院里,春梦倦。
梅树下,人凭栏。
游园惊梦里,翠生生的水磨腔溜溜个圆,艳晶晶的身段儿轻云出岫。春心在笙的兰花指尖,寂寞地唱;春情在笙的樱桃小嘴,孤独地吟。
作为时间最美的和声。
有时候它在幸福欢快的《凤凰展翅》里,理冠羽,梳翎毛;有时候在高亢激越的《晋调》中,解开冰封的大河,骑着嘚嘚的毛驴绣荷包,走西口;有时候披铠甲,驭战车,挥动火炬,把秦王破阵乐唱到天亮。
此刻,绵软的曲子,唱罢红楼唱西厢。
一曲抱笙而立的《芦笙恋歌》在竹楼上,倚栏问阿妹。拉祜族姑娘的花筒裙,被爱情的歌儿染得绯红。
琵琶
然而,音乐花雨般艳冶。
飞天的女神,从风干的壁画上,扬起丰腴的下颌。
半裸的肌肤东倾西斜,扭腰抬胯;半裸的眉眼,春水缭绕,香气缭绕。举足旋身,璎珞臂环泠泠作响,天衣裙裾风流生姿。
西方净土的佛国,在大唐的经卷,出釉。
然而。音乐,加重了语气的强度和密度。
飞天的琵琶,被强而有力的语气,“怀抱竖弹,挥臂横弹,昂首斜弹,倾身倒弹,背后反弹”。小弦疾疾追,大弦惶惶逃,弦弦紧扣,丝丝迸裂。
那是西方净土的佛国,在大唐的梵呗里,轻拢慢捻抹复挑。
那是一个口吐莲花的朝代。
那是永不生锈的乐舞派对。
任何雕梁画栋的伏笔,任何不露声色的践踏与掳掠,都无法被莫高窟风沙遗忘。
编钟
一阙阙青铜,排序,列队,报数,煌煌升空。
音节和韵律,叮叮复叮叮
段落和章节,叮叮复叮叮。
远古旷渺的画轴里,西周平身,战国平身,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平身。
威严的冕旒,华贵的朝服,抖落金彩的流光,从叮叮复叮叮的朝代,平身。
叮叮的伎乐,平身;叮叮的木槌、木棒,平身。
龙蛇凤鸟,朱雀玄武,从青铜的脸谱上飞出,用帝国的奏章,
征战。朝觐。
祭祀。礼乐。
玺印淬火,钟磬淬火,越王勾践剑,寒光闪闪。
一曲叠韵反重的《关雎》,演绎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曲浑厚萧豪的《楚殇》,使香草美人变成一条鱼,填入楚国的深海。
镜头回放。
一个叫曾侯乙的人,在迎讶,在回复。
一个叫兵马俑的人,驾着铜车马,翻过八百里秦川。
青铜和古道在右,丝绸和茶马在左。
叮叮复叮叮,叮叮复叮叮。上古的英雄没有佩剑,上古的英雄,渔舟唱晚。茉莉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