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诗人关注

作者: 卢辉

中秋月

桑恒昌

自从母亲别我永去,

我便不再看它一眼,

深怕那一大滴泪水

落下来湿了人间。

[卢辉赏评] 桑恒昌最有名的诗章是“怀亲诗”,《中秋月》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首。在人们的眼里,怀亲即思念,这是一种“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大爱情怀。就拿《中秋月》来说,写中秋月的人很多,为何桑恒昌的“中秋月”让人刻骨铭心?那是因为在桑恒昌的笔下,中秋月竟然幻化成他的“一大滴泪水/落下来”。而这一“落”看似从他的眼眶落下的,为何又能“湿”了人间,而不是自己的衣襟?可见,“那一大滴泪”既是自己的,更是大家的,这便是这首“怀亲诗”的大格局,这便是《中秋月》的普世情。可见,“中秋月”是人类怀亲的永恒“代办”,它高悬苍穹,朗照乾坤。此情此景,越是动情,越发恍惚,如此才有“深怕那一大滴泪水落下来/湿了人间”的永恒慨叹!

永 爱

孙 磊

念一段盲文。就像潜水。

就像一夜的寂静黑到眼里。

黑到能从眼里

“取出一座孤城”。

但仿佛黑得仍不彻底,

总有些酣醉带来的浓雾,

让我相信自己是一个孑然的人,

满身碎瓷,一脸银色的箔片。

[卢辉赏评] 孙磊的诗总是挟带着一股浓郁气息扑面而来,或是神秘的镜像悄然占据你的心扉。《永爱》这首诗,不管是镜像的折射,还是气息的渗透;不管是时间的切进,还是空间的延伸:不局促、不凝滞;不炫今,不泥古,字字句句,折射出传统与现代的光泽与理趣。的确,画家、诗人集于一身的孙磊,这首诗成功地将盲文嵌入了“可视”的色彩元素,那就是“黑”:绵长的“黑”,辽阔的“黑”,黑到能从眼里“取出一座孤城”。这样的妙笔,若不是时间的秘境,空间的绛紫,又怎能组成“满身碎瓷,一脸银色的箔片”?是呀,这看不见的世界,却分明昭示着遗世独立的万花筒。同时,这黑色又非简单的颜色叠加,而是扑闪着生命的能见度,流淌着青春的感伤与迷离。我喜欢这首诗的味道:哀而不怨,一切都是淡淡的,悠悠的,于是,才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望远与永爱。

故 乡

江 非

天空,你在玩什么

一个圆形的骰子

还是一个滚动的盘子

你的玩具是什么

有什么美好的颜色

天空,你的故乡清白

如一条鱼

如雨下在我的故乡

你的玩具是一条回家的鲑鱼

天空,巴士驶向远方

巴士上的人睡着了

你下午出门

不要到图书馆里

去借书

去借一个下午

你看,我借了它,却没有读它

一个下午世界都原封不动我没有用手去翻动它

[卢辉赏评] 现代诗很讲究“心理现场”,也就是说,如何把看不见的东西通过诗人特有的“发现点”去还原一个个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景况,在这方面,江非一直做得很好。就拿《故乡》来说,每个人心目中的故乡都有一个恒定意义的“数值”或影像。那么,江非心目中的故乡不是直接目测的,而是用心去丈量。他将那么多关于故乡的种种实景与愿景统统纳入天空去表达:有圆形的骰子、滚动的盘子、玩具,还有巴士、图书馆,那么多地上的“实景”连同“一个下午”组合成故乡的迷幻。这样的故乡看似荒诞,却寄居人间,坚守在心理现场,难怪“故乡”让人迷幻,让人遐想,让人期待。

山 上

路 也

我跟随着你。这个黄昏我多么欢喜

整个这座五月的南山

就是我想对你说出的话

为了表达自己,我想变成野菊

开成一朵又一朵

我跟随着你。我不看你

也知道你的辽阔

风吹过山下的红屋顶

仰望天空,横贯南北的白色雾线

那是一架飞机的苦闷

我跟随着你。心

是野兔在灌木丛里躲闪

松树耸着肩膀

去年的松果掉到了地上

我跟随着你。紫槐寂静

蜜蜂停在它的柱形花上

细小的苦楝叶子很像我的发卡

时光很快就会过去

成为草丛里一块墓碑,字迹模糊

我跟随着你

你牵引我误入幽深的山谷

天色渐晚,袭来的花香多么昏暗

大青石发出古老的叹息

在这里我看见了

我的故国我的前生

[卢辉赏评] 一首诗能将自然属性、生命属性、社会属性和审美属性融会贯通实属不易,而女诗人路也的《山上》做到了,而且做得天衣无缝。在此,我要特别指出的是:再多的属性相加不等于就能写出好诗,单一属性的呈递不等于写不出好诗,关键是诗人的生命版图与精神版图有多大。这首诗好就好在我们不能将其自然属性、生命属性、社会属性和审美属性割裂开来。山上的一草一木,生命的一呼一吸;社会的一起一落,审美的一谷一峰,如影随形,相得益彰,由此产生了“万物皆备于我,我随万物而生”的自然与生命的呼应、社会与审美的交错。诗人路也为我们勾画如此完美、丰厚和辽阔的自然版图、生命版图与精神版图,怎能不牵动我们对生命的渴求,对精神的仰望,对诗神的皈依。

白茶饮

田 暖

我轻轻地摇了摇,它们就落了下来

从滚烫的水面缓缓落下来,缓缓沉下去

潜入水底,安于一种层次

沉在微凉里,沉到无痕也无澜的静好里

即使,我不摇它们也会沉下来

只是时速更缓更沉,影子更寂更美

那么安静地绿着,寂静的香气盛满了嘴唇

轻轻啜饮这杯水的汁液,我们之间仅隔着透

明的玻璃

焙熟了,泡开了……

苍淡入禅的蝴蝶,敛翅握住了那颗心驰神荡

的心

[卢辉赏评] 读田暖的诗,我的第一感觉便是:别趣。田暖的诗很符合苏轼的“随物赋形说”,也就是说,她的诗很讲究“透视”效果。但她的诗歌透视,不单单针对事物的时空维度,更重要的是构筑其思想的维度。就拿《白茶饮》来说,一次饮茶,俨然是一次人生回望:跌宕起伏,气象万千。田暖的诗,擅用白描,加入幽微、温婉、隐喻、象征等古典与现代交相辉映的技法,赋予事物以生命的气息,展现出广阔的心灵自由、思想空间和生命维度。《白茶饮》由于较好地把握诗歌语言的清爽、利索与本色,直抵事物的灵魂与核心,这种向内激活的技法,给了作品更沉厚的底气,仿佛是一双灵魂的眼睛,对万物内在生命的凝视和深情的触摸。

这个早晨

徐俊国

不要轻易说话

一开口就会玷污这个早晨

大地如此宁静 花草相亲相爱

不要随便指指点点 手指并不干净

最好换上新鞋 要脚步轻轻

四下全是圣洁的魂灵 别惊吓他们

如果碰见一条小河

要跪下来 要掏出心肺并彻底洗净

如果非要歌颂 先要咳出杂物 用蜂蜜漱口

要清扫脑海中所有不祥的云朵

还要面向东方 闭上眼

要坚信太阳正从自己身体里冉冉上升

[卢辉赏评] 既写诗又作画的徐俊国,读他的诗,我常常喜欢把他的画放在旁边,那种以画入诗或以诗看画的感觉真的很美妙。《这个早晨》的格调与氛围与他的很多画是一脉相承的:纯真、安静、神圣、灵动。当下,不少诗人时不时爱将技巧运用于诗中,若一旦将其中的技巧去掉,他(她)的诗就大打折扣。而徐俊国不一样,他的诗,很少用所谓的技巧。若说他用了技巧,那便是精神技巧。他的精神技巧就是他的童话世界,那是不可复制的童话世界:“不要轻易说话/一开口就会玷污这个早晨/大地如此宁静 花草相亲相爱/不要随便指指点点 手指并不干净/最好换上新鞋 要脚步轻轻/四下全是圣洁的魂灵”。的确,徐俊国写诗,就像他作画一样,有自己的语言色彩,有自己的情感构图,有自己的童话口吻,有自己的精神场域。尤其是“用精神说话”的诗歌理念,使他的诗歌成为独树一帜的样本。

另一条河流

王夫刚

事实是,我的体内的确涌动着一条河流

而不为生活所知。我提心吊胆

每天都在不断地加固堤坝。

有时我叫它黄河,叫它清河,小清河

去过一趟鲁西,叫它京杭大运河

有时我对命名失去了兴趣

就叫它无名之河。我既不计算它的

长度,也不在意它的流量。

当我顺流而下,它是我的朋友

当我逆流而上它被视为憎恨的对象。

在一次由泅渡构成的尝试中

我的态度是,不感激

不抱怨;在一次由醉酒构成的聚会中

我背弃大禹,堵住它们。哦,泛滥!

[卢辉赏评] 王夫刚是属于那种善于设计的诗人。说到设计,大自时代气象,小至一草一木,王夫刚在这上下之间设计出属于自己特有的主体意识与审美自觉。《另一条河流》就是一例:“有时我叫它黄河,叫它清河,小清河/去过一趟鲁西,叫它京杭大运河/有时我对命名失去了兴趣/就叫它无名之河。”是的,一方面,在他的内心里,不管是有名的河还是无名的河,一旦成为他“内心的河”,都是他的朋友。一旦逆流而上,他也不抱怨,不感激,泰然处之。这种“精神立面”得益于他内心的宽厚与坚韧。另一方面,这首诗的“另”给读者另一个启示:诗歌写作有着“换一种说法”之美,这种美的交错状、新鲜感与异质性,常常给人颠覆性的异趣。这不,内心的河与现实的河交错在一起,带给读者的不仅仅是视觉的新鲜感,更关键的是带给读者精神上的惊觉与愉悦。

猜火车

邰 筐

一列火车开过去了——

又一列火车

正开过来

它们,从未知之地来

要到乌有之乡去

车次不明,时速不定

每一列车都恍如

一条细长的影子

从我身体的针孔中穿过

我的身体是时光里

一座孤独的小站

我骨骼的道轨

我肉体的枕木

承载着,每一次的战栗

和轰鸣

可岁月的打磨机

让身体变得厌倦和麻木

我只好继续和灵魂玩

猜火车的游戏

你猜猜,你猜猜

可猜明白了又如何?谁都知道

那趟车总归是要来的

长长的车厢空空荡荡——

车头上,站着

一个黑衣人

[卢辉赏评] 无论是古典诗还是现代诗,凡是具备“普世情怀”的物象常被约定俗成,而这些被人“约定”的物象往往成为某种“精神指代”存活于心。比如,古典诗中的“栅栏”“东篱”“西风”,现代诗中的“苹果”“火车”“蚂蚁”,等等。邰筐的《猜火车》便是其中的一例。像这类“被约定”的物象,由于众多诗人的解题已使题意日趋丰满,因此,“破题”成了诗人独辟蹊径的法宝。那么,邰筐的《猜火车》如何以“猜”的破题方式让火车“猜”进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它们,从未知之地来/要到乌有之乡去/车次不明,时速不定/每一列车都恍如/一条细长的影子/从我身体的针孔中穿过”。在这里,破题的声音与感觉首先发生了作用,而破题所包含的意义则被“每一列车”所发出的空谷声音与异质感觉牵引着、影响着。可见,诗人正是以明知故“猜”的言说方式,不让被约定的物象抽空人们的思维,而是给被约定的物象以新的命名,新的发现,让被约定的物象从必然性变成偶然性,增添其神秘感:“它们,从未知之地来/要到乌有之乡去/车次不明,时速不定”。正是有了这样的神秘感,诗人才给火车以另类的哲学命题和新的人生图景,故有结尾“长长的车厢空空荡荡——/车头上,站着/一个黑衣人”的无解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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