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刚诗歌代表作品选
作者: 王夫刚望见山冈
黄昏之后,低于月亮的山冈
迎来了遍地月光,昨天的朋友已经
把信寄到乡下,把笔锋
伸入即将开镰的广大麦田
望见山冈,望见去向远方的路
寂寞而又从容。出走的爱情曾在树上
在鸟巢,在鸟儿的飞翔
和歌声里,诞生,成长
我感动于我的山冈一言不语
又难免伤怀:江山多娇
小红姑娘却不是美人(远方接受我的
致歉,诗歌并非仅有的借口)
望见山冈,疾风起时一片混乱
我写下不能朗诵的孤独
拒绝黄昏的示好:在二分之一的
理想中,满脸星辰的人消失了
风在继续,他在衰老
他风华正茂,不解坎坷风情
为了追逐树尖上的风
他砍倒一棵树(像户部乡的后羿
射掉了五莲县的太阳?)
他写下许多诗篇,急于发表
它们是命运的摔跤手屡败屡战
是捷径的反面教材
在灰烬之后腾起烟尘
陌生的人走在同一条路上
沟壑属于普遍的哲学。
一棵树倒下了,一个树桩站起来
青春,也有吐痰的时候……
当风吹来,他裹紧外衣
对风的拒绝说明了这样一个问题
风在继续,他在衰老
风在继续,不为他飞翔
风 筝
在潍坊我曾经生活了三年之久。
这是一个城市,空中飘着太多的风筝
但我向来不喜欢飘的东西。
很多次我抬起头来,看到风筝
看到飞鸟,并把它们混为一谈
这不说明具体的问题。
因为飞鸟同样被我一再忽视。
我只是奇怪,风筝和城市
可以保持这样一种关系。
我对搞不清楚的事情怀有断断续续的
热情,而三年时光正好弥补
一只风筝所带来的阴影。
在写给天空的赞美诗中
我谈到了风筝和飞起来的命运
“风将使它找到天堂
而线能让它带着天堂的消息
返回人间。”当我篡改阿基米德的时候
风筝博物馆的错漏仍未修正。
我感激潍坊但对轻而摇摆的风筝
有点粗心。世界就是这样
世界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喜欢飘的东西(或者是
飘的感觉),但轻而摇摆的东西
不会因为我而丧失意义
也不因我的来去产生爱与恨。
在潍坊,总有一些清晨
黄昏,总有孩子和老人
经历着不被理解的事物的爱。
按照他们的理由,我将失去理由
按照他们的快乐,我将死于
一只风筝的不可能。
外 公
这是1984年,夏天,山洪暴发
高音喇叭里传来一声枪响
外公动了一下。这是一个喜欢咳嗽的
老头,对生活做出的最后反应
这是巧合,被读书的少年
视为历史的巧合,储存在记忆的捷径中
(有人辞世,有人射落了金牌)
这是乡村的葬礼,哭哭啼啼
这是墓地,时而草木葳蕤
时而枯枝寒鸦,一抬头就能看见
河流穿越镇政府的驻地。这是怀念
和怀念过后,夕阳般的倦怠
——在记忆的捷径中,记忆并不可靠
这是金牌岁月,外公的教训。
庞统墓前
他36岁,死于流矢。
他的陵墓,变成了未来岁月的有形怀念
他的祠庙里说书人正自弹自唱
三三两两的游人
使这里看上去愈发沉寂。
他生于这样的时代:驿道繁华
群雄逐鹿,整个国家都是
战场。但他来不及说鞠躬尽瘁
甚至没有对以貌取人的陋行
做出更惊讶的反击。
他怀着诸葛亮一样的抱负
却只能经历和诸葛亮不同的传奇——
在落凤坡,或者在一部浩瀚的小说中
他骑着别人的快马
匆匆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现在,这些树木,这些石质建筑
这些遗迹,已被生活赋予了
旧有事物的现实色彩:
1800年是一个过程,也是一个
连英雄都感到绝望的话题。
四面山一夜
旅游爱好者喜欢把四面山当作自己的景区。
事实上,四面山也的确是一片
风景怀揣着深林不语的心情
在青苔徘徊的栈道上寻找微风——
赤壁。植被。溪流。湖泊。
巨大的心形景观夺走了巴山夜雨的
忧伤和记忆。瀑布上流过的灯光
和高处的月亮遥相呼应
(哦,现实是梦的另一种存在!)
两百平方公里的绿色不再像白日那样
咄咄逼人。山水赞美者
安静下来,整理着相机里的
艳遇;遭遇物种的人
还在回味——这是中华双扇蕨
史前植物,恐龙的邻居。
这是刺桫椤,活着的化石。
这是云豹。这是弹琴蛙。这是红腹锦鸡。
……四面山的夜晚,天梯
仍在,天梯上的爱情
已成绝唱(再大的帐篷也藏不住
时代的痕迹)。每一条瀑布
都悬着化险为夷的惊讶。
每一首虫歌,都是巴人留下的谜面。
黑暗是命运,孤独是另一种
命运——谁在岩石上敲门
谁就能在树叶上酣睡。
四面黎明之前,这里允许拥有无穷的宿营地。
布尔哈通河
布尔哈通河的夏日,水上漂着北方。
布尔哈通河的夏日,彼岸
埋着婉容。金达莱是鲜花
也是无需国籍的歌声
唤醒早春:那任性的孩子还在奔跑
那任性的天空,就要下雨。
教科书上的布尔哈通河
流经少年的作文,以母亲河的
身份——那时他还不知道
每一条河流,都有一个
源头;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子嗣
要在哈尔巴岭的深山清泉中
遇见两个人的微微一笑
需等30年:谁在故乡完成自身的
流淌,谁将在故乡之外
永远做客。布尔哈通河的夏日
楼房高过柳树,少年却已
回不到桥上,雨过天晴
爱是布尔哈通河,也是布尔哈通河流域
花开花谢,监狱出身的剧院曲终人散。
离家最近的火车站
带着自己改制的发令枪,老朱和妻子
连夜开始了逃亡的人生——
不能坐车,不能走大路,不能近家乡。
留在身后的是,被一枪击穿的
信用社主任,他的上司。
警车包围的案发现场。
版本不一但持续发酵的市井新闻。
以及年迈的父母,托付给亲戚的幼小孩子。
逃亡,是一种看上去很美的旅程
老朱弃了发令枪,只带着
妻子——这个被他的上司
侮辱过的女人,支撑着他走了很久
走了很远,他乡渐成故乡。
在被夸大的绝望中,老朱越来越
讨厌天空;在绝处逢生的
希冀中,老朱不写信,不上网
不用电话,他跟妻子约定
如果走失了,离家最近的那个火车站
将是他们寻找对方的唯一地点。
不幸的是,15年后
他们真的走失了:修鞋匠老朱
通缉犯老朱,在警察面前撒腿就跑
而且,跑得无影无踪。
他的妻子,后来就到
离家最近的火车站——几年前刚通铁路的
地方,摆了一个披星戴月的小摊
生活的传奇在于,她等到了
老朱出现,当然——警察们也等到了。
大河拐大弯
黄河决定拐一个大弯而不告诉我们
拐弯的理由;若尔盖
决定修一部手扶电梯
把我们送到高处替旅游站台——
献给河流的尖叫和掌声
当着河流的面说出来
才算完整。黄河决定拐一个大弯
而不告诉我们拐弯的
理由,但同意我们在观景台上
指点江山:寺庙这样
草地那样,远处雪山
这样或者那样。黄河
决定拐一个大弯而不告诉我们
拐弯的理由,我们决定
收回我们的坏脾气
让抽刀断水的游戏
在一部跟黄河有关但它从未使用过的
手扶电梯上,充满受挫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