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词的重量(组诗)

作者: 邵纯生

小饭馆

小饭馆里,灯光比星光暗淡

三个穿工装的年轻人围着小木桌

三碗米饭围着一碟腌辣椒

抽劣质烟,喝冲劲十足的白干

烧鱼太贵,回锅肉也奢侈

他们还不敢多看几眼

从家乡带来的方言土语是免费的

无从打发的冬夜是免费的

任由他们尽情消费

偶尔,老板娘一个哈欠

呛人的小木屋,才有片刻的安静

我酒足饭饱,推开杯盘去柜台买单

剩下的鱼肉转眼跑到那张桌上

入列米饭中间,如众星捧月

我一阵脸红耳热,赶紧

避开那道回头瞥我的眼神

夺门而出,像念错道白的小丑

躲进幕布后的阴影里

瓦刀

砍削砖头的声音。烈日下

瓦刀跳动着金属火苗

脚手架上,绷紧的双腿像塔吊

与古铜色后背和流淌的汗水

构成结实的三角支撑

把建筑的高度提升到天空

这种姿势,保持了整整一个夏天

只有瓦刀不停地变换着花样

或扯来风雨,或挥去月光

有时,会用来抹去额角的汗珠

顺手搭个凉棚,望一望

远离城市的那片模糊的村庄

泥沙和砖石,踩着脊梁

一天天接近月光和星辰

当大厦封顶,完工

他们拆掉日夜相伴的脚手架

收起瓦刀,像个猎人

收起自己从不离手的猎枪

老鞋匠

鞋匠离不开锤子、砧子和锥子

有时碰上难缠的鞋底

还得伸出舌尖舔一舔钉子

来修鞋的也不是富人。他们明白

舌头是鞋匠随身携带的磨刀石

专门打磨愚钝的钉子

甚至猜中了他左手变形的因由

听见食指塞进唇缝

倒抽出来的一口咝咝的凉气

这些人,手上都不缺疤痕

他们相互拿话儿打趣、开涮

几只垃圾袋子,贴着墙根刮起来

像戏曲中抹鬼脸的丑角

翻过人们的后背,在半空飘摇

忽然有人指着另一个说:瞧

他竟给假肢穿上修好的鞋子

老鞋匠舒展一下眉眼

伸出舌头,舔了舔冻紫的嘴唇

动词的重量

又一次来祖屋看望爷爷。老人家

躺在床上不能说话,神志尚好

浑浊的眼珠跟着我转动

好像要在瞳孔上刻下什么

持续了一阵子,又无声地闭上

仿佛一列黑暗中奔跑的火车

灯光撕开一道幽深的口子

转眼又被夜色弥合。我知道

这把年纪,所有器官皆已衰竭

剩下的最后一滴油,也即将耗尽

一个人的肉体迟早会消失

唯有血缘是一种不灭的物质

有着比剑刃还要锋利的穿透力

这一刻,我感觉气血已接引到身上

正沿着经脉循环往复

仿佛一组动词注入体内

鲜活,有劲,比试着速度和力度

我叮嘱自己,千万挺直脊梁

切莫辜负了这组词汇

无论如何也要扛住它们的重量

时间的门闩

有种内力一直在暗中拉扯我

拽住双脚身不由己往后退

生命中的经历浮光掠影

依次从中年退回青年和少年

那个沿着乡路走过来的人

又一路返程,变成一个初生儿

差一步就回到子宫里去

记忆屏蔽了运势难堪的部分

展出的图片,播放的声音

令人提气,眼前一亮

宣示了成长的美好和人性的善

幸福或许就是这么简单

只需找来一根结实的木棍儿

使劲别住时间的门闩

从一道隐秘的缝隙

查看年轮向外扩展的纹路

导火线

你说不着急,还有若干时光

值得消费。你可曾看见

落日在树梢上等候很久了

我们想从路人匆忙的眼神中

计算自己最后的路程

他们却两手空空,一脸茫然

不清楚下一步迈向何处

时间在脚底失去体温

如沉淀下来的尘埃

熄灭了天空动听的鸟鸣

一路西行,渗出的汗水和泪水

沾在命运疲乏的肉身上

恰如一堆草木灰拌和上硝粉

发生的化学反应

神早就不拿死吓唬人了

他只管点燃有限长的导火线

让咝咝声,引爆你的惶恐

(选自《青岛文学》2024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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