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

作者: 周庆荣

诗选

隧道

这复杂的地理,请给我一次直线的抵达。

与从容的散步不同,我可能要实现真正的曲径通幽。

曲,表达有误。

幽,是必需的。

隧道,属于技术。暗度陈仓的技术。

上面,或许是洪水猛兽,或许是泰山压顶。

直线的穿越,仅仅是体内的呼唤吗?

时代的地理也对我提出同样的要求。

从甲地到乙地,从现在到未来,从苦难到幸福,从蹉跎到希望。

隧道,能够战胜这复杂的地理。

是的,我听到深壑那边的山峰上传来了她的歌声。

我确实想为爱唱和。

我想说明的是,正是爱,让我的抵达需要一次直线。

迅雷不及掩耳?隧道,是地面上的道阻且长。

暗暗地,鼓足干劲地穿越。

这地下之旅。

这斩钉截铁的抵达。

2021年7月31日凌晨

烛语

既已点燃,就让它燃烧到底。

无人能熄灭它,因为我的灵魂不能暗淡。

烛芯被蜡簇拥,像我身处俗世,一直在分辨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力量,属于禁锢之物。

蜡烛亮了。

何人点燃?

烛芯仿佛我灵魂的主心骨,每当生活中需要光,我就自燃。

火焰的根部,液体的蜡一边供养着烛光,一边将富余的情感溢出。

那只是烛痕,不能是泪。

烛光照亮了我的房间。每个角落都不黑。

当我偶尔呼吸急促,火苗摇曳。

虽是一烛之火,也要稳定地燃烧下去。直到蜡烛慢慢变矮。

最后的结果不是灯枯油尽。而是我的灵魂终于燃烧到底。

它和着光,即使在最后的时刻,也拒绝同尘。

2022年11月20日凌晨

俯仰之间

千万块石头一匍匐,有一只鹰就在山顶俯瞰着我了。

“如果我有一双翅膀,我也会和你一起在山顶,看着山下。”

这样的冲动很快平静,我只是一个山脚的游客,很久很久不登高了。

无意登高的人,只随意走走。

三两只羊在路边吃草,一群鸡在庄稼地里扑腾,安宁的人间,每一个细节都心跳那样生动。

可以仰望,但,不在仰望中丢失自己。

山顶的成立,是因为千万块石头的匍匐。

与匍匐不同,我站立。

山顶的那只鹰改变了姿态,它展开双翅,在山顶的上方盘旋。

我望着它,想起童年放风筝时的情景。

难道我早就习惯了仰望?

望天空的空旷,望天空中不时变幻的风云,望月望繁星,望正午炽热的高高在上的太阳。

“咩咩”的羊叫声让我停止恍惚。

在山脚和庄稼地中间,一条小路蜿蜒着向前。

老鹰如果还在俯瞰,它看到一个人正在行走。

这个漫不经心地在行走的人,或许也是认真地在赶路的人,他应该是我。

2021年8月31日凌晨

反向思维:关于河床

高处下来的水,运动如刀。

我所见过的河流,最初只是柔软者一边聚集着奔跑,一边在土地的胸脯上划下伤口。

从不喊痛的土地,身体进一步下切。河水下面漫长的存在,成为每一条河流深刻的河床。

水,终于按照规则流动不息。

把伤口转变成血脉,土地的意志让我认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生命哲学。

自由的水并非总是喜欢河床的制度,它一膨胀,大地上就会因涝而泽。高粱和玉米仿佛水中的芦苇,八哥鸟被鱼鹰赶走,手握镰刀的农人,撑篙而行。

旷野上如果吹来一阵风,水波起伏,曾经的河岸露出脑袋,如同落水的人。

是啊,最柔软的人们偶尔也会进行最恣肆的抒情。

凹陷、沉默的部分,河床的承诺使得河流保持着常识里的稳定。

也就是说,水将回到水。

血脉是人体的纲要,血管如床如岸。

我之所以不主张河床也要反向思维,是因为平缓的或起伏的土地,暗流不妨尽量地少。

河水在河床上敞开地流淌。

水中有鱼,有行船。

两岸之外,一望无际的稻谷与丰富的人语,它们才是生活真正的河床。

2022年4月8日下午

需要宏观

再多一块石头,就能填满这个缝隙。

我重复了两遍,左右脚踩在缝隙的两侧。第三块石头放进去时,空隙反而更大。

左右各有力量,方向向外。缝隙如堑,我的双腿下移,一字撑那样地试探腱的柔韧性。

我要有所行动,否则就是第四块石头。

我把身体的重心放在右脚,位置回归到缝隙的左侧。

保持一个站位,不能双边都两全其美了。

许多时候,缝隙只是一种幻觉。

我脚下的土地坚实,车辙可见时,它是路。

粮食的出发处被称为庄稼地,隆起的是山和高原,水流动的沿途,土地凹陷为河床。

宏观的土地,它是辽阔的美学。

2022年7月9日凌晨

搁置

一本书翻到三分之二处,故事开头里面的人,大多白了双鬓。

我用一片枫叶标志出我所读到的地方。

那一年我二十岁。

枫叶采自姑苏的天平山。

因为阅读的未完成,故事里最老的人也只是白了鬓发。还有一个青年,写好了情书,或许再读几页,那个姑娘就会在远方读出他的心跳。

四十年之后,在书柜不起眼的角落,我重新看到了这本书。

我把枫叶拿起,红色的部分变成了深橘色。

只轻轻地转动,枫叶就是透明的蝉翅。经络那样地省略了岁月。

故事里的人都是幸存者。

生命都在一片红枫中休息。

写信的人和读信的人,他们的喜悲属于未知。顿号的形状就是一片五角枫。

四十年后的我,仿佛也是一本书翻阅到了三分之二处。

一部故事是否需要一片枫叶?中场休息或者中途搁置,没有结果也就不去在意结果。

我因此在每一个凌晨,都要把自己搁置一次。

临窗独坐与去室外仰头望天,然后让一杯烈酒将自己从生活的迫切性中搁置开去。

未完成所具有的可能性,永生那样地富有力量。

是的,有时一想到自己还没被读完,我干脆就着浓重的夜色,开怀畅饮。

2024年1月16日凌晨

理想的步骤

深紫色的李子,金黄的甜蜜隐在其中。

我一口咬开它的时候,就决定要一如既往地热爱生活,像我还没有变老,像我涉世还没太深。

在秋天,不谈态度。

秋天本身就是态度,这还不够吗?

前一个深夜,好兄弟说他咬紧牙关时咬出了血的咸。

我没有想好如何回答。

现在我想让他咬着一切就像咬着李子,再往后,初冬柿子也会成熟,咬定青山不妨同时咬住一只柿子。

时间继续,待冰天雪地时,我会这样回答他:

牙关咬紧是对的,牙床不能上下磕碰。

咬紧了,人有温度就不会结冰。

再然后,就会说到理想的步骤:尖尖的草芽,破土而出。

那将是小草的世界,如果几朵野花开放其间,理想,正在过节。

2021年9月8日凌晨

皂角树下

仰头的时候,它还是弱弱的一树嫩叶。春末的风吹拂,天的广阔和天际间的风云依然清晰可见。

树内的力量会慢慢鼓胀。

从我的位置看上去,太阳的角度更陡一些时,皂角树的叶子就会茂密起来。

春雨没有洗净的尘土和空气中的絮状物,我在树叶间会看到无数长长的皂荚,它们传统的功效在于浣衣、洁面和沐手。

去污除垢,人间需要一个解决方案。

皂角树的躯干挺直,它只是一棵树。

它的象征意义可以省略,在它的下面看不同季节的天空,要保持清醒的是我。

天空,庞大而永恒。

天空下的丰富和复杂,皂角洗不去。

长满皂角的这棵大树,挺直腰板后,也就是一棵树。

叶片更加茂密时,风中婆娑,它的话语虽不绝于耳,也仅是一树之见。

2022年4月20日下午

进行曲

这个季节,冷暖气流在北方对峙。

天空布好了周密的雷阵。

群鸟箭一样地射向上方,一声雷炸响。

人间的树叶落了一地,鸟群重新飞回。

它们活跃地站在枝头。

它们是雷阵的目标,还是雷阵的引爆者?

声音从远近高低处传来。

有的低缓沉闷,有的震耳欲聋。闪电以高蹈的姿态在高音区穿插,然后,急雨骤落。

雨水击响地面,任何一种进行曲大概包括前奏、展开和高潮。

我在天空看到彩虹的时候,一切戛然而止,一切重新服从于人间的平静。

2021年7月5日下午

空气浅思

空气是有限高的。

突破了这个高度,里面的氧就会丧失殆尽。

未被激活前,空气是笼统的。

甚至概念那样抽象。

活出经验的人会知道,空气是具体的。

空气宽松,空气紧张,这是空气在意识形态里的具体;

空气中存在味觉的常识,芳香的或者糜烂的,心旷神怡的是它,令人窒息的,也是它。

人一出生,就要学会使用空气。

被使用的与未被用过的空气,经常混合、传播。

所以,空气分为健康的和不健康的。在使用方法上就有了放心与谨慎的区别。

空气的外延有时比人的目光更加辽阔,它也会变成一只气球或轮胎里面的内涵。

它的形状如同花朵上的蜻蜓、蝴蝶的翅振,也可能就是黑夜中晃动的树影。

空气的形而上属于自由,形而下便是众生的呼吸。

至于空气与空气的关系,在对峙之外,更多的是抱成一团。

优劣之间,互相兼容,然后净化。

如果空气也有意识,它是否能够借助风,吹出它理想那般流动?

2022年12月14日凌晨

与沉默说

我喜欢上了孤独。

许多话语已经被穿过树林的风说过,还有一些想说的,鸟群飞载着它们,去了别处。

冰裂的尖锐,在空气中回荡。

春天在即。

我喜欢上了大孤独。

闭上双目,想着田野里的麦苗正在告别匍匐,它们在拔节。再高一点,就可以在土地上和豌豆花、油菜花比邻相爱。

我的心里,顿时充满了季节的暖意。但我还是想沉默。

春雷之前的空气,也是沉默的。

随着日照时间的变长,物语渐渐丰富。

我是物语的聆听者。

听懂了,我还是沉默。

在雨季到来之前,在闪电晃眼的前一天,当我看到粮仓被阳光镀亮,我将有话要说?

我想去看大海。

雨,补充了海水。海浪拍岸,我却依然沉默。

因为我不管说出怎样的话语,都是波涛的声音。

—旦我不再沉默,就会大海一样地滔滔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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