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雕与一只孤独的鹰(组诗)

作者: 剑男

春天县城的街心花园

春风吹薄少年衣衫,吹开

少女宽大的裙摆,春风有小欢乐

一位中年人捂着自己的腹

独自坐在公园冰凉铁椅上

阳光照着他的背,春光有小沉默

一位老人佝偻着腰在清扫

春天的落叶,嫩绿的草地上躺着

暗红的叶,春色有小凋敝

只有高高树梢正在啾啾的鸟鸣和

藏在叶间的青果不问世事

交相辉映,又动静相宜,在这个早春

仍保持着传统的中庸之美

朽木颂

一棵死去的老树坚守在这里,它的皮几近全部脱落

光滑的躯干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疖痕

我认识幕阜山上大部分树木

但对这棵树皮已剥落的枯树,我却叫不出它的名字

还在读书的表弟说,很多事物外表之下

都有着不为人知的伤痛,它在山中不明不白的一生

就像幕阜山人一生的剪影:自出生

就不曾改变过在人世的位置,支撑和束缚它的都是

深扎在黑暗中的根,没有谁会去分辨

它们皮囊脱去之后的真身。现在,由于漫长的干旱

它脚下土层松动了,但不知怎的,我突然想

有一天它会不会将自己连根拔出,去看外面的世界

像一个人摆脱肉身羁绊后获得灵魂的永生

一树紫藤种在楼顶

我种有一树紫藤

从老家的山中挖来时还是一根独杆

在空阔楼顶,没有可攀缘树木

它就自己生出三条枝

相互缠绕着一起顺着墙往上爬

它的根须横盘在种植箱里

再不能像在乡下山中一样自由伸展

不知它可曾感到委屈,当

它第一次伸出一串花蕾打量着这里

它是否感到陌生。你看它

是多么胆怯,红紫色的花骨朵

探头探脑依次打开,大概因看不到

周围有任何树木、藤蔓和花枝

它又将自己藏回叶簇中

河流外史

一根粗大的铁索

一端扯在悬崖上,一端伸向峡谷对面

摇摆不定的铁索

提心吊胆的生活

运送土豆和玉米的人还没回来

太阳落山后他将

带回农药和化肥

而那位被落石击中坠入河流的母亲

何时能重回村庄

那位顺着峡谷去往他乡再也

没有返回的父亲

不知有没有找到他幼年失踪的儿子

临崖举步不前的麂子、山羊

铁索是否让它们

想起一根绳索暗藏着的命运的阴影

河水平静流淌或者愤怒奔涌

是不是铁索有多粗壮

命运就有多沉重

如果人间并不存在千钧一发的伟力

是不是意味着河流也是命运

永远无法填平的沟壑

开在春天的梅花

我见过骄傲的梅花,在

纷扬的雪、洇开的宣纸和寂静的

文字中。我见过梅花开在

渣土车旁,下面是车轮碾过的

冷黑的泥土,也见过一朵

梅花开在寂静的深夜,在窗户上

留下落寞剪影。我见过的

梅花几乎都被不属于它的东西

所映衬,带着高傲、冷漠

也带着惊艳。唯独今天在陈塘

我见到梅花和海棠、野樱

以及迎春花同时开放在阳光中

热烈、奔放,像一个女子放下矜持

和世俗的快乐紧紧拥抱在一起

与一只龟对视

与一只龟对视

它绿豆一样的眼睛偶尔转动一下

像是对人间充满不屑

小时候在马岭

我见过无数这样的龟

背着沉重的甲

从容、缓慢,甚至是迟钝地生活

刻在它们背上的符号

从来没人认出

在我印象中,它们总在不停地爬

又好像总是一动不动

与孜孜以求的人类不同的是

人把所有骨头都藏进柔软的皮囊

而龟却是用骨头包裹住

自己柔软的肉身

在格尔木盐湖

很多人都希望成为汪洋中的一滴水

但在青海格尔木的盐湖

当我看到如雪的盐铺向靛蓝的天边

我的私心赫然可鉴:相对

寡淡无味的生活,我希望自己不是

泯然于众的一滴水,而是

湖水中提炼出的一粒盐,即使咸、苦涩

也闪着自己微末、细小的光

根雕与一只孤独的鹰

案几上摆着一截老树桩

一只孤鹰正从树桩的上面呼之欲出

枯干的树桩,由于生前被深埋

它上面伸出部分,有着飞翔的欲望

雕刻者正在帮助它实现

生前的梦想,但一只鹰如何从

一截枯死的木头中复生

雕刻者又如何平衡它的羽毛之轻和

生命之重,我看见最锋利的刀

和最凌厉的切割,树桩

在千刀万剐后逐渐显出了鹰的形状

最轻盈部分遭受了最重的砍削

也经过最长时间的雕琢

似乎自由之翅,必须经过生命的大痛苦

才能剔除自身的辎重脱胎而生

(选自《当代·诗歌》2023年增刊二)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