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组诗)

作者: 路也

秋日,范家林村

把唐朝的那个秋日嫁接到

如今这个秋日上来

策马扬鞭与乘坐长安福特,有何区别

注意,我们的车型名称里

有他们共同爱着的长安

晚来了一千多年

玉米垛金黄,白菜碧绿,小狗站屋檐

昆虫在衰草间踉跄,杨树林唱起悲歌

村东头,公路桥边,通信铁塔发射的无线

波段

覆盖智能手机,覆盖了唐朝

东鲁的郡县

中国最伟大的诗人

请你们接收我们发去的信号

季节盛大,端出秋蔬、雪梨、酸枣、寒瓜

大醉之后,吟《橘颂》,咏《猛虎词》

阳光照耀过诗人,照耀过他们造访的隐者

博物馆,如今映在我们身上的光芒依然

新鲜

秋风横扫旷野,横扫历史

洞察一切却不泄露天机

尽量把步伐放慢些吧

以辨认当年诗人在荒坡迷路时

沾挂衣襟的苍耳

秋浦歌

确保独自一人行走,是为能够遇见李白

在古代的秋浦县,我住进如家

夜间电闪雷鸣,风雨叩着窗玻璃

犹如安史之乱中有长安来函

秋浦河,清溪河

两条河蜿蜒得那么忧愁

只剩一公里时,突然手挽手,一起跳入

长江

水位监测塔上标识“池州”及江对面的

“安庆”

竹筏与溪面平行,两侧山坡长满石楠和

女贞

篓筐捞出鱼虾,炊烟溢出湿黑屋顶

白云的本意并不想把竹林压扁

巨石驮着古人的题字,横扫青天

数据降维,绿茶里的硒成为核心

带花纹的鳜鱼,身在水中而心在天上

餐馆门口的李白雕塑貌似球员

为表敬意,我放弃减肥,任自己胖成唐朝

崔县令、韦县令、柳少府,都得了赠诗

以与诗人对饮之名,载入文学史

代表无产阶级的冶炼工人亦获五言绝句

一首好诗比银和铜都要不朽

那么多的水、那么多的愁,从旧县名称里

流出

凭车窗而望,越过省道的护栏

所见皆为量子纠缠:

汉字与山水、诗人与命运、众神与宇宙

两个女子在金口坝饮酒

并不是每一个坝,李白和杜甫都来过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两个大诗人此生的终别之地

迎来了我和你

并不是每一个坝,李白和杜甫都来过

泗水流淌,既重复又更新

从公元745年那个离别之秋

流过各朝各代,流到今天,我和你的脚下

并不是每一个坝,李白和杜甫都来过

秋风摘下一朵云,戴在了小酒馆的头顶

堤岸高爽,草木的神经元退化染色

鲁酒与齐歌,换成燕京啤酒和手机铃声里

的摇滚

并不是每一个坝,李白和杜甫都来过

远处的大桥向水中自己的影子致意

小鱼汤端了上来,树阴在地面拼图

酒杯里盛着无尽和无垠

并不是每一个坝,李白和杜甫都来过

我和你,一杯接一杯,不说别离

哪怕接下来奔赴高铁站

乘坐不同的车次,驶往不同的方向

并不是每一个坝,李白和杜甫都来过

时间穿过幽冥的古坝,成为涡流

在暗黑之中,摩挲河底的石块和泥巴

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在青天上永挂

并不是每一个坝,李白和杜甫都来过

考古学和文学史足够支撑

两个女子在金口坝饮酒

离合换挡的中年,天高地阔

博物馆

被埋葬又被挖掘出来的时间

跟一直晾晒于阳光下的时间

是否一样短长

不辨性别的汉代石人

冥想表情保持了两千年

河底淤泥之中的岁月

因失忆而并未显得难熬

被挖出,重见阳光那刻,一下子记起自己

是谁

曾位于何方,以及如何被李白写进一首诗

而各种版本的诗选和文学史

无不欠它一条注释

同样从河床泥沙里挖出的清朝长剑

因超大体积而显得威武

在石人面前则矮了好几分

它年轻而跋扈,未被中国最伟大诗人写过

过去、现在、未来

被橱窗里防眩角度的LED灯光

混淆成了同一时间

新石器时代陶釜上分明有着

路易·威登的纹饰,而纪梵希的标志

则出现在战国青铜鼎上

魏晋人饮酒,青釉瓷壶上竟绘有中国移

动的

矢量图,他们太想跟未来联络,谈谈玄学

那个唐三彩女俑的舞蹈姿势

跟玛丽莲·梦露一模一样

所有时间终将成空,只是一场春梦

考古使时间有了十字路口,经鉴定标识

被收藏,被展示,被认为确实存在过

其实如今,我们,连正在活着,也有待

求证

证明并非AI,并非天外来客

证明靠扫二维码进入的这个世界

千真万确

落日

由东往西,走在山径上

落日挡在前方

犹如一个大铁环

燃烧着,朝我的脚边滚过来

它压坏了新修的柏油路基

压裂了山脚的房顶

压塌了附近的苹果园

压倒这个傍晚的所有教条

秋林失色,鸟鸣喑哑

信号塔不假思索地停掉发射功率

山下的汽车马达统统失声

它还压垮我心中的孤勇

假如我继续前行,会不会被它

碾轧到脚丫子

光芒的主调是白色和金色

瞳仁放大而成晕圈

强光模糊了路面

那根推动大铁环的长柄,不知握于谁手

我不得不停下,坐到路边石头上

与落日对峙

是的,我正跟一个星球互不相让

争抢着路面

“你挡了我的路。”我听到自己说

“请让我先走。”我又听到自己说

忽然,它停止滚动,迅速沉没

天地一下子暗淡了

山径视野反而重获清晰

不知从何处,传来轻轻的咳嗽

(选自《诗刊》202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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