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深处(组诗)
作者: 孟醒石白洋淀
凌晨三点,我在黑暗中醒来
感觉自己像一条莲藕,躺在淤泥里
如果我不生长,就会腐烂
写作,就是生长
捅破淤泥,浮出水面
开出朵朵莲花,结成大把莲子
实际上,哪有这么顺利
淤泥也在不停地生长,蠕动,扩张
对聒噪者封喉,令叹息者窒息
实际上,我并不是莲藕
莲藕有九个孔洞,藏着
纯净的水和空气,就有九条命
而我的骨头中,只有一个孔洞
藏着骨髓,命也只有一条。我知道
这辈子再怎么写也不可能超越莲花
但我侧重描绘那些在淤泥里
旁逸斜出的事物
比如芦苇、蒲棒、船桨,还有划船的你
热岛效应
早就企盼一场大雪覆盖所有的疤痕
雪,真的来了,纷纷扬扬
从半夜下到正午为止,迅速融化成泥水
或许一场大雪根本压不住集结千年的地热
或许我所在的城乡接合部具有独特的小气候
催促人们走出家门,踩着泥泞,赶紧忙起来
劳碌半生的人,贪睡一会儿,浑身酸疼
或许我本身也是一座热岛,五脏六腑
蓄积己久的内伤,正在对遮蔽,默默反抗
散沙
从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
到一盘散沙,大自然用了上千年
而我只用了二十年
我一直以为,只有水泥才能拯救我
只有钢筋才能使我重新硬起来
直到我走进海南
站在陵水的沙滩上
才发现这里的沙子数不清
遍布整条海岸线
就那么散着,宛如记忆中
无数微小闪光的颗粒
就这么散了上万年
依然如雪一样干净纯洁
在阳光下散发着炫目的光芒
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乐声
召唤那个在大雪纷飞中
徒步求学的少年:“早日归来”
我来啦!只不过己人近中年
真想将我这一盘散沙,融入其中
被南海清澈的浪花
一遍遍洗涤,永不停歇
一万年,就这么散着
不再僵硬,只要洁白与柔软
麦颂
立夏之后,北方大多数植物进入生长旺季
把积攒了一冬一春的力气全使出来
清晨挂满露珠,午夜大汗淋漓
少数植物休眠,试图躲过热浪的侵袭
等凉爽的秋日来临,重新崛起
唯有小麦预知来日无多,开始准备后事
把光合作用产生的营养
留给子孙,封存进麦粒
草本植物都躲不过一把干柴的命运
没有机会燃烧,也会腐烂成灰……
小满之后,热风吹拂
灌浆期即将结束
不再犹豫,挤干枝叶的水分
供麦芒做最后的冲刺……
为百姓温饱,避免饥荒
冀中平原一望无际的小麦
选择在万物繁茂昌盛的初夏牺牲自己
用大面积的枯干,换普天下的滋润
为大地腾出时间,再种一季玉米
这种献身精神由来己久
可以追溯到多年以前
小麦改为秋播
在百花凋零的时节,独有盎然生机
刚进入青春期,就受到霜雪的打击
集体熬过漫长的冬季……
即便如此,一些人来到乡下
依然把麦苗当作韭菜
古城墙
总有一台打夯机在拍我的脑袋
猛劲把我往土里摁
频繁的节奏,与心跳相等
响一次,我的记忆,便被埋没一寸
难以自拔,无法摆脱
遗忘,这与生俱来的原罪
直到我看见,古城墙
往事便如城墙上的荒草被一场雨激活
细枝末节都沾着晶莹的露珠
原来,上苍在我的体内修建城墙
用月亮,把记忆深处的黏土一层层夯实
年龄越大,城墙越高,以滚木礌石
抵御外来的侵略,也将我困在自己的围
城中
古城墙,从北周到晚唐
从正统到万历,几经修缮
形成周长二十四里、高三丈二尺的土城
外砌一块块青砖。月城、瓮城,箭楼、
旗楼
蔚为壮观。四座城门:
东日迎旭,南日长乐,西日镇远,北日
永安
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只剩下了土
定有一种力量,比风雨侵蚀
比战火硝烟,更具有破坏力
正如我每天经受的那些震颤,被选择性
遗忘
正如那个拆城墙青砖垒猪圈的年代
颂歌遮蔽了孤独的落日
夯锤大地,发出的重低音
(选自《当代·诗歌》2024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