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岚的诗

作者: 天岚

一朵幽蓝之花闪亮

——给LQ

那日,我们只谈论植物

在西山,谈山外之山

那日,山间有清风

我们漫步初夏的黄昏

天空绽着帛缕和霞光

山间闪耀一朵幽蓝之花

你说起铁线莲、波斯菊

黑种草与高原亚麻

你念过每一种花名

它们就魔法般绽放

那一刻万物互为镜影

我们有久别重逢的欢喜

你带来种子也取走花朵

数日连阴雨为你放晴

那是壬寅的第一场春雨

你定在雨水中暗暗祈祷

今日,种子均已萌芽

山外恍然桑田绵延

山顶上,我们钟爱的歌手

唱过送别又唱起重逢

正如那朵幽蓝之花

在无尽的空幻中谢了又开

山中一日

那一日,我在山里行走

一直走到无路可走

在深深的峡谷面壁而立

看一只蚂蚁一再失足

看一只小彩蝶

采过一朵小小的野花

就瞬间飞走了

那一日,时光寂静而缓慢

夕阳把我投影在绝壁上

我恍然回到少年

一只蜜蜂赶到溪边

吻到自己的倒影

就欢快地振起翅膀

仿佛那一刻

啜饮到命运的滴蜜之欢

回望桑干

晨光缕缕,如竖琴唤醒大地

风正在把岚烟推往山顶

一条古河送走了长夜

又低吼着哀歌为自己送行

当晨光抚过潺滠的河面

我已是万千合唱者之一

这六百里的荡气回肠

囚不住一个波光粼粼的浪子

被水召唤,却不能顺流而下

你怀揣巨大的岩群,走过窄桥

一次次逆流出山

四处打探泥河湾古人的下落

在河心洗濯的妇人

说着笑着,突然就哭出了声

岸上撒欢的牲畜

跑着跑着,突然顶头相撞

哦,偌大的流域我都去过

我熟悉它隐秘的源头

壁立千仞的陡峭

也熟悉它越来越长的枯水期

(以上选自《诗刊》2023年2期)

不醉不归

还是喝一杯吧,请忍住隐隐的胃疼

我不是贪杯之人,谁劝都不行

辜负多少良宵皆不足惜

但是,当我一次次绕道归来

再归来,迟疑地辗转于

故土栅外,我只能一饮而尽

再干一杯吧!背坡的初雪己裹冰凌

夜鸟定在檐隙瑟瑟发抖

而酒中之火正在升起

隐隐向我走来,阻挡我,催促我

折腾我的,不是别人

正是千万个冰火不容的我

今天,他们就隐身一杯酒里

而那些被命运催促的旅人

也旨是我曾经改名换姓的替身

再拿些酒来!让全席同醉!

像针叶松忍住整个冬天一样

让万物忍住时光的磨砺

忍住放声前的战栗

忍住罪、安慰和廉价的颂词

今天谁在驿站设宴,让过客一醉方休

我把厚厚的诗稿放下

有人迷恋远方,而我刚刚远道归来

带回满身尘土,如满身的疲倦

我已捧不住一丝清风

诱我出征的那首诗,仍远无踪影

天心悬着新月和浮云

我只想把厚厚的诗稿放下

在西山透凉的暮色里低首独坐

任暮色四合,凝露成霜

鸟兽安歇,风吹草动皆止于纸上

啊,半生羁旅不过涂鸦

一次次的罪证与爱愿,被秋风撕毁

水上的火焰

又一个夕阳从西山的断崖坠下

又一个黑夜在我们骨殖中沉积

仅仅是一天,世间己轮番无数

水草丰满了身体,鱼儿从山顶取回骨骼

水上有孤帆归来,躲过最后的风暴

一路向西,追赶水上的火焰

他从远古的入海口登陆

为老人儿童带来大海的礼物

我的孩子已足六厘米,被射线曝光

在子宫里低首抱拳,祝福尘世

此时他仍在原点,男女未知

心不分悲欢,路未见分歧

更深的海里,恶浪己向摇篮低头

起伏不定的泥岩也暗育生机

而岸上,无数对恋人十指相扣

贸然走上雨后湿滑的石板路

啊,他们心怀蜜饯,招蜂引蝶

秋天的风暴却试图扑灭一切

仅仅是一天,世间已轮番无数

谷物已成陈酿,鱼儿又回到山顶

小蚁小兽在暖窝里醉生梦死

无名的远方又召回了那个捎信人

一炷香在佛前慢慢矮下去

一只羔羊埋头雪地,偶尔停下来向天喊叫

只在少年我听到过时间

一个个漫无边际的上午或下午

我跟蚂蚁玩,跟瓢虫玩

父母和姐姐们忙农事

我是唯一的闲人,在田边

用草木影子标注时间的挪移

有时天有风雨

我就会被独自留在家里

盼望着夜幕降临

盼望牛羊下山,鸦鹊归巢

有时天真的黑下来

父母被黑暗的农田扣留

我就披上毯子去梦里找他们

那时家里空空的四壁

无钟表可以报时

但我能听到时间的足音

恍若长久的寂静中,少年的耳鸣

音乐在黑暗中回响

每一个音符,都在频频顾盼

它们轮回恩怨也败露破绽

弦月迟迟爬上黑暗的山顶

观音的脸线,被夜露浸湿

友说,灯莫上,杯莫停

直到我们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仿佛真有一场不散的筵席

我们久别重逢,只为照亮彼此

而此时,只有音乐一遍又一遍回响

涟漪中心谁在旋舞与高蹈

谜,哑语,低频颤抖的声带

梦,独弦琴,舞者掩面而泣

你说,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我说,契阔谈,心念旧恩

啊,我们频频举杯,编织醉话

安慰彼此的虚妄与迷惘

我们欢欣而迷醉的那一刻

无异乎蜉蝣贪恋的秋光

那时,万物多汁,时光饱满

此刻,只有萧萧草木在黑暗中枯萎

只有半杯烈酒,浸着残月

浸着幸存而又失足的小飞虫

你该如何安放一个休止符

它为你稍稍停顿,又滑向深渊

在西山安顿细碎的脚步

寒露后,西山的火炬树才有了火光

秋风和暖阳,都是它的助燃剂

寒露后,冀中平原就会腾起雾霾

滹沱河刚出太行就深陷其中

而我,一个背水而行的人

一滴不安的泉水,死过了一万次

此时又一路西上,直至风口

回首却不见自己的浪迹迷途

干瘪的皮囊里装满了浮尘

仍未学会藏风聚气,守口如瓶

此时,六岁的女儿仍是一滴泉水

清澈而饱满,欢天而喜地

她一边吟诵着泉眼无声惜细流

一边用眼底的清波荡涤父亲的身影

让他归乡,寄身半亩薄田

或者另择吉地安村扎寨

甚好,回望一条大河埋身平原

偶尔从雾霾中闪出光亮

只是在弯道处也再无浪花

我只顾弯腰劳作,抬头挥汗

嘘,恍见村庄里缓缓升起烟火

古寺的钟声,循着风声缕缕传来

秋风召回了一切

秋风一遍又一遍扫荡西山

虫儿们都躲去过冬了

你不慌不忙地搬运沙石泥土

在荒草地踏出细小的路径

曾经,有人推石,有人移山

而你只想造薄田一分

在坚硬的山根,你凿地三尺

难道是为了把自己种活

你种下的玉兰、海棠、梅花

无非都是你的幻影

草飞,叶落,秋风过处

唯有笨重之物在大地上遗留

啊,明天立冬,地随天寒

霾下的日头也似沉重

从平原深处缓步爬升

草木日晷皆拖着长长的影子

煮好的一壶茶在等谁

一曲七弦清音在低吟谁的悲欢

秋风满目肃杀也恍见花开

恍见尘土落处万物生

这或许是最后一个好天气

这或许是最后一个好天气

当你偏安封龙山一隅

寒流正蜗旋在山后的川谷

这或许是最后一个好天气

南墙根下的西红柿还挂着青果

阳光再不能把它们催熟

大门右侧那棵玉兰若还活着

此时该是一边清空枝叶

一边又捧出毛茸茸的花蕾

此时,独醉或者共饮皆好

一杯寒酒,悬在空中多久

才能接应秋阳,引燃你的荒芜

远客啊,草飞叶落皆是还乡

任你乘风而来或者而去

任你哼着歌谣,被远方召唤

他带着皮囊去了大海

野花孤芳摇曳,石头抱紧一生

它们都倾心荒原,百年一日

而你到山顶张望又去峡谷呼喊

喊天喊地喊人喊自己

你说石头里的那个孩子

想在梦里捧回一个大海

我说只有绕着河谷才能出山

我散布好消息也走漏了坏消息

他带着空空的皮囊去了大海

身后水落石出,一地流沙

当他满腹海水从远方归来

却十指颤抖,捧不住自己

他喊过的天地静默如初

他喊过的人皆回到了石头

只有那个不安分的孩子

仍隐姓埋名,在人海中流浪

康巴诺尔之夜

大风车守住山冈,矮杨沿路排阵

五月的喜鹊正在半空生儿育女

康巴诺尔草原腹地,我来过三次

羊群和马兰花却仍是远亲

泥土翻耕出陈年的黑光

乘风游走者,握不住最小的尘

马头琴已被琴师弹断

那杯烈酒已被断肠人吞下

高原的夜幕被大风轻易撕碎

今晚是否有神悄然下界

亲吻这片被铁蹄踏过的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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