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界限
作者: 马季草木底蕴
一个人在江湖行走
哪怕居无定所,四处漂流
只要他亲近草木
安心于寂静中摊开所珍惜的事物
就会拥有对世界质朴的触角
万物的嘉奖毫无缘由
召之不来,挥之不去
仿佛一条伸向河流的幽静小道
在碧蓝中,在草木曲线之上
溢出时间的光泽与诗意
“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都是免费的”
草木的底蕴,简单而真切
它是倦意带来的意外之物
接近衰老的温暖,岁月边界
以及,无法抹去的一丝光亮
野性的闲情
远方的云朵在春天生成
流行到我生活的南方城市
已经是五黄六月
我播下的种子,并不壮实
但很顽强,在我的唠叨声中
不乏野性的闲情
我儿时与长辈周旋,也是这样
但终究,种子会脱离我的目光
与泥土肝胆相照
在阵痛中反复自我雕琢
拥有坚硬的外壳,和一副
柔软心肠
雨季过后,当这一切宣告结束
我会拍去手中的泥土
弯下腰,像种子一样
卑微,却心怀迷人的广阔
隐藏的歌声
你的歌声升上天空
骏马放缓了奔跑速度
它跃过山冈,比你忧伤
比马头琴声更早一步
踏进草原的滚滚洪流
像一团风中盛开的篝火
——将自己,悬挂在半空
当作献给黎明的桂冠
谁在天亮时为你掩上了面孔
歌声,在大地上流浪
一个骑手裸足飞奔
追赶绕道而走的风暴
在与造物的角力中
不用发出任何声音
所有,和爱相关的事情
都习惯将其隐藏在心中
邂逅
大雪之夜,人会萌发重生的念头
沿着山坡,越过无数块石头
滚下去,一直往下
直到被一间低矮的屋子挡住去路
被一盏昏暗灯火照亮沉重心事
停下来喘一口气
不再回忆曾经有过的,生离死别
不用猜想天上的星星,落在何处
哪一块石头唤醒了荆棘
必须掏心掏肺,对待一次邂逅
在苦难中脱胎换骨,洗尽伤痛
大雪弥漫,仿佛世界到了尽头
转身望去,颠沛流离的人
每到深夜,谁不曾有一副古道热肠
从呢喃中走进一个人的内心
我听不出哪种哭声是假的,同样
不能分辨哪种笑声发自肺腑,但
我能从呢喃中走进一个人的内心
一个孩子从身边走过,他在哭
或者是笑。那其实都是一种呢喃
我们已经忘记,轻重缓急的呼吸中
会情不自禁,流露真正的心迹
当孩子睡着了,便放下了
所有痛苦和快乐。我们的担忧
不过是红尘凡俗的自我不甘
唯有呢喃,是对人生的真诚祝福
尊重缓慢变老的事物
近来,我时常处于失语状态。哪怕
与一位洗耳聆听的朋友相对而坐
喉咙里所有词根都长出了荆棘
迫使我,不断跳跃语句的顺序
那么,就让沉默成为一种节奏吧
我等待它唤醒身体里的钟声
大海退潮一般,用来表明自己
尊重那些正在缓慢变老的事物
物和我
河里流动的水
借助春风之势
在浅滩处荡上了河岸
形成一摊一摊水渍
我沿河岸行走,如临幽境
河边的沙砾
熬过了冬雪的覆盖
刚刚泛起清新之色
却让水渍暗淡了光泽
我想起多年前
在岸边行走,兴之所至
偶尔向河里扔过石块
但我从未觉得,水中的涟漪
——跟我的心事有关
此刻,水拍打河岸,我似乎听到
事物之间的微妙之言
它们,表面看来彼此无碍
甚至相互对立
无形之界,或许正是
物和我,赖以生存的方式
内心的链条
人生和链条相互模仿
习惯性脱落是两者之间
秘而不宣的伎俩
还有缝隙,一种缓兵之计
伴随着黑白相间的气息
很像一味解药
抹去出门远行时
停留,还是前行的迟疑
当一个人越过了慵懒的屏障
停下来,躺在灌木丛中
不再为关节劳心费神
心无旁骛,悉心观察
黄昏与体温的关联
找到它们之间存在的细微差别
如同把一节节链条拆开
再紧紧扣牢
碎屑
命运自有罩体,能够洞察
白天和黑夜博弈的奥秘
被星光挡住去路的手掌
在褪色的月亮指引下
产生神奇法力
比寂静悠长的呼吸
比隧道昏暗的歌声
从虚妄的间隔下滑落
像一道不太成熟的魔法
采集花粉的蜜蜂,飞舞着
在肉眼凡胎上举行盛宴
它们是从真理内部
剔除出来的碎屑
洒满夜空,拼贴黎明
在消失中存在
一个孩子蹒跚学步
遇到几颗石子
他捡起其中一颗
扔掉,再捡起
在一堆石子中
捡起,再扔掉
人生的敲门砖,是不是
来源于此?
五十岁之后
我开始重温家乡方言
但总有一粒沙子
阻碍发音,想不到
一粒细沙
竟然如此沉重
等到语音流畅
却发现,并没有弄懂
词语背后
隐含的意思
由此看来
象征死亡的事物
不再被人提起
不是灰飞烟灭
而是石沉大海
确切地说,是在消失中
存在
生活的惯性
用一把透明的伞撑开黑夜
在微醺中,闻到海洋气息
我手中的键盘,与大脑之间
始终滑行,或者说是间隔着
这两行字。它们来历不明
我想识破其中暗藏的玄机
让生活显出它应有的惯性
好比早晨匆忙出门
下了楼,又回去拿一顶帽子
我总要反复确认
身体的灵活程度
在精密的轨道中
是不是能够擦身而过
记得年少时出门远行
一个人在甲板上抽烟
发现黑暗处有一个亮点
实际上,那是一片树叶
在月光避开云朵后折射的光影
如同少女的面庞,一闪即逝
直到今天,不安的词语,仍在
寻找它的归处,时隐时现
幽暗。纯粹。欣喜。那个场景
如同一把伞撑开幻影,砰的一声
为再次远行,画上了句号。如今
我笨重的生活,时而轻盈
滑行于各种缝隙之间
每一次不期而遇
都是早己设定的场景
废话连篇,声东击西
各自拼凑出无聊的曲径之意
谁都遇见过,生活的惯性
如此黑白连续的胶片,足以旁证
有一天当我跌倒
会顺势做一个仰卧起坐
但我无法保证,能够捡到一片树叶
在碎片的缝隙中,我开始怀念
那些被生活剥离的片段
被候鸟唤醒的山川
我只身去南方恰逢农耕时节
迷离的春色笼罩着群山
聚集的能量随雾气走向辽阔平原
山脚下木器加工厂,发出一阵
尖锐的电锯声,惊起
湖泊四周刚刚歇脚的候鸟
这一幕似曾相识,为我融入山川
埋下了伏笔。但途中身体的记忆
交叉重叠,江河没有完全解冻
机车里的温度,让人感到时间弯曲
一杯咖啡映照出未来的面孔
我将要离开的,正在迎接的,时光深井
里面,荡漾着波痕
生活侧面,隐藏的粗粝光影
我所热爱的,降临过,消失过
如今再现,切·米沃什的诗句
“在爱中既没有善也没有邪恶”
我有点儿犹豫,他是不是想说
那些爱——既有善也有邪恶
就像被候鸟唤醒的山川
在一瞬间,与世界达成了和解
异质之美
我在田埂上猜想收成
与得失无关
我在池塘边怀念故人
与悲喜无关
我把它们想象成静物
唯有如此,才感受到时间的重量
余生犹如暮色中的篝火
映照在面部一侧,我幻想
偶遇,异质之美
在悬崖峭壁上栽种鲜花
让明快的色彩
于高处盛开
声誉与自由无须调色
庸常中隐含着亦真亦幻
当我从凉风中归来
重回朝露,切身体会清澈之意
安魂之所,就在归途之中
不期而遇的地方
对自己耳语
灵魂飞扬,肉体沉到了谷底
或者相反,为什么总是这样?
一个难兄说,得了
这是两场谷子一场打的结果
好比春天,容易流行感冒一样
我曾经周游世界,现在却懒得出门
穿过灰色楼群的记忆
闪耀着光芒
仿佛一个老者对儿孙痛彻心扉
贯穿着对时间的仇恨
喜欢到海边去的人
将蓝色当成自己的婴儿
他们对自己耳语
在波涛中听到爱人的哭泣
——来世潮汐的哨音
流水为扁舟提供了放逐的理由
盛满雨水的瓦片,在屋前打盹
一个少女旋转着她的裙子
树冠上那只孤单的红嘴飞鸟
忘记了自己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