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践约书
作者： 张炜1
我们相约大雪天来河边
带上那双滑冰鞋
穿上紫红色连体套头衫
一瓶烈酒和一捧煮花生
纷纷扬扬，雪下得真大
微风一吹像白色焰火
幽暗的玻璃后面那些小眼睛
看一个落落寡欢的人
抿着嘴唇来回踱步，坐下
慢慢享受节日般的绽放
直到变成一尊纯洁的雕塑
因为时间很充裕，就思念
那双杏核眼和两条民国短辫
你怀揣一束焦干的紫罗兰
手持一只丑拙的木雕糖罐
两人怎样度过启蒙的日子
仰躺在金闪闪的野麦草上
听夏天的青蛙在歌唱
无边无际的银晖飘飘洒洒
我们做游戏，对歌，吵一点架
2
谁来弹击你针织长耳帽下
那个少年中国的额头[1]
一双最适合酷寒的苞朵
刺穿了毛茸茸的手套
可爱的熊掌捧起两块糕饼
听我讲遥远寒冷的冬天
一些非敌非友的故事
你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儿
成为疯狂的旅行者，从西域
又窜到了贝加尔湖南岸
这苦等简直就是豪掷
日耗斗金，连络腮胡子都白了
小东西正往威士忌里加冰
在可汗豪华的帐篷中
看骆驼队的土色头巾和
凸起的眉骨深陷的眼睛
可怜这边厢枯坐的一位老翁
吮一下铅笔写一行情诗
3
在黄河南岸，老城西南角
你正推敲一座老门的位置[2]
指认古齐国边境的石墙
浅雪落顶的攀登远眺，洋溢起
怀念的幽情和私通的心境
才华横溢的同伴告诉你
这个时刻的领悟和洞悉
一个了不起的甩手小家伙
因为有才而变得无德
说好了在另一个落雪时分
在两千年的门洞下拥吻
那个邀约的信号仍旧是雪
一层浅浅的，踏不上脚印的雪
焦渴在酿造中滴滴流失
你喝了一个冬天的冒牌葡萄酒
不停地赞许西洋的人和书
那些天生腿长的放荡家伙
欲望横生千变万化，奇迹
发生在登月和去火星的路上
飞机已经是小孩玩意儿
弄不好也会死人，老天
还是跟我回乡下茅屋过一段吧
4
长期谋划拥有一个书童
穿粗布大襟衣裳，扎上双髻
额上还要描一枚大红点
她温而不媚忠贞倔强
为吾担书十函竹扁颤颤
走到古井旁摆上茶盏
一起垂目而思，越过千年
比苏东坡再早一些，或者
停留在奢华的北宋也好
尽情享受活水烹茶的日子[3]
可惜当年医学不够发达
我们这种人必须小心腰子
领导说老毛病又犯了
指出一切生活作风问题
讲到底不过是骄傲了，不谦虚
那些觉得自己不足的人
向一切人学习还来不及
怎么会乱搂乱抱没心没肺
咱深以为然，咱服了，然后
制定三十年清心寡欲的计划
5
老朋友三三两两去了那边
他们全叛了，不辞而别
一坛南酒留在家里
连同老妻，一把古扇和檀香
这种事又能怎样，都说悲伤
多少计划像杏花一样凋谢
苦等一个轮回才能开放
我应下的一副墨宝无人接收
落款处有一枚簇新的印章
咱们之间全是大雅之事
如果不是时间紧迫
还要定制灰色毛料长衫
足踏布底黑帮，弹古琴
与黄口小儿东西两分
你厌恶一瓢发酵的猪食
我嘲弄食髓知味的小人
而今梅谢了，牡丹花开
豺狗在野猪林里大献殷勤
乡下兄弟苦苦打磨一只梭镖
他们还是迷信古老的器具
饮下瓜干酒，磨亮老钝刀
迎着鹅毛大雪上路
天地间一片混沌，浩浩淼淼
6
无边的罪恶镶嵌了珍珠母
闪烁出斑斓的彩虹色泽
恶臭肮脏的泡沫升到树梢
叶子尽落，无法呼吸
破碎的暴裂涨满一条河谷
重金属全部沉降到水底
我们剃度吧，咬紧牙关
粗布衣襟血迹斑斑
哪儿都不去，做不动声色的打捞者
桩桩件件，登记锈蚀的咒语
愤怒和忧伤催生了诗与思
一点点复活旷野上的小花
它们排列如仪，真挚，诱惑
像亘古不灭的神祇
这是上苍合手做成的工
是它虚拟的宇宙和永生
多么美，原来大地需要揩拭
让溪水和青草互致问候
在清晨的光色下变得仪态万方
都说不可方物，不可方物
就像世界刚刚苏醒的模样
7
摆满银具的祭台旁
站立一位陌生的深目老人
他是梦中的师长，德高望重
于八十高龄丢下了婆娘
多么繁华的小城岁月
那开满荠菜花的郊野
碗口大的苹果蝶飘啊飘啊
从一树繁花和姑娘眼角
飞到另一个悲伤的头颅旁
少年的忧愁不邀而至
好像万事皆备，只缺少
一副好高骛远的甲胄[4]
一匹瘦马和一杆乌黑的矛枪
少女的心事和男儿的勇武
从来都是大英雄的标配
当浪漫离开了传说
当思想失去了头盔
再硬朗的躯体也经不住北风
年复一年的折腾，瞧啊
胶质的流失可真快
咱们北方人生不逢时
此地有太多的铁与血，石与花
纵欲的老马一旦慈祥起来
立刻变成了众人的榜样
那些苦不堪言的往事
悉数装入轻信的衷肠
一粒有毒的种子悄悄发芽
老家伙魔症了，愤而脱缰
三千弟子[5] 高举火把
在奔走中呼号和啜泣
夜路太黑，师母太可怜
小婀娜，走了就是走了
爱情不过是一场谣传
8
用余下的半生写一封长笺
记下无所事事的外乡
凛冽的山风就是酒
我一次次醉倒在青石板上
你这小家伙将我搀回，喂水
像一个兵不血刃的老手
计谋堪称完美：“写诗吧”
一行行短句连着癫狂
一只只韵脚引来不祥
世上最深最大的仇也不过如此
从半夜推敲到黎明，而后
头悬梁锥刺骨[6]，一阵死磕
老翁被教唆，命可真苦
好比钙质泡进了酸液
老鼠遇到了狸花猫
这事的结局其实早就注定
上路时瞄准的是一座山
你却引我折向了一条河
摆渡者手提一坛迷魂酒
结伴去陶渊明的园子
人家正在篱下采菊[7]
看一眼来人，默默无语
9
我答应为你弹奏一曲
温婉恳切的衷情之歌
放下古琴一起饮用甜酒
和小小的玫瑰花对酌
时钟滴答，欲言又止
从头讲叙枝枝蔓蔓的故事
沙哑枯衰的古怪发音
把拥抱和亲热叫成拥嘎
说得浑身发痒，拥嘎拥嘎
酒喝得越多嘴巴越渴
这个夏天太热了，拥嘎拥嘎
所有的讲述都言及背弃
都是阴谋，机心，说了不算
让老实人傻傻地等，时间
把大海一样的欲望填满
你可真沉得住气，拥嘎拥嘎
“房子要买，但还不到时候”
这是你全部不贞的理由
是一颗裸露可见的渺小的心
我走了，借助美酒的眩晕
像那个扔下绝唱而去的
英勇无畏的魏晋牛人[8]
10
等大瘟疫过去的日子
你摆下一桌有牡蛎的盛宴
像骗子一样接待一个赌徒
像饿狗一般撕咬一位疯子
都是自家人，诗人，二百五
与呓语对歌的段子手
情真意切的剧中人
永不言败的宗教人士
单纯的一次性口杯
那个节日迟迟不来如海市
那个信号遥遥无期似蜃楼
实在是书呆子气啊
一夜间蓄起的白发吓死李白
这个千古妙人儿个子不高
用吹嘘的大话赢得了赞美[9]
好吧，就凭他起誓
我们要等到海枯石烂的一天
11
我要引你走出幽暗的小窝
去山上采一个硕大的蘑菇
湖心岛上有一场兰花展
从北方城郭来了大马戏团
老毛子的舞蹈通宵达旦
你厌恶低俗的趣味，说
真正的智者住在南方小城
养了一条金毛和一头野猪
一边学习它们的忠诚和泼辣
一边准备零零散散的著作
他要写尽爱情和真理的谬误
研究一些形而上的颓丧
都是才华惹的祸，你们男人
嫉妒说来就来，中伤诽谤
恨不得让所有天才家破人亡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佳人别离独自悲伤
一转眼满脸皱纹白发苍苍
12
智者说要下一着大棋
事关整个的下半生和
真理的继承者以及秘密爱人
他们子孙的幸福和未来
可是一旦吹嘘出来便无秘密
请他喝茶的人来了
这家伙表情肃穆戴了金戒
根本不像那么回事
可也足够吓人，他怂了
这是第一次用剃刀揩腚
所谓的好险好刺激
从此总是重复一句人生如梦
一樽还酹江月[10]，鹦鹉之舌
如果一只鸟也算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