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
作者: 胡弦甘 蔗 田
这一生,你可能偶尔经过甘蔗田,
偶尔经过穷人的清晨。
日子是苦的,甘蔗是甜的。
不管人间有过怎样的变故,甘蔗都是甜的。
它把糖运往每一个日子,运往
我们搅拌咖啡的日子。
曾经,甘蔗林沙沙响,一个穷人
也有他的神:他把苦含在嘴里,一开口,
词语总是甜的。
轧糖厂也在不远的地方。
机器多么有力,它轧出糖,吐掉残渣。
—— 冲动早已过去了,这钢铁和它拥有的力量
知道一些,糖和蔗农都不知道的事。
这一生,你偶尔会经过甘蔗田。
淡淡薄雾里,幼苗们刚刚长出地面,
傍着去年的遍地刀痕。
讲古的人
讲古的人在炉火旁讲古,
椿树站在院子里,雪
落满了脖子。
到春天,椿树干枯,有人说,
那是偷听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炉火通红,贯通了
故事中黑暗的关节,连刀子
也不再寒冷,进入人的心脏时,暖洋洋,
不像杀戮,倒像是在派送安乐。
少年们在雪中长大了,
春天,他们饮酒,玩乐,进城打工,
最后,不知所踪。
要等上许多年,讲古的人才会说,
他的故事,一半来自师传,另一半
来自噩梦—— 每到冬天他就会
变成一个死者,唯有炉火
能把他重新拉回尘世。
“因为,人在世上的作为不过是
为了进入别人的梦。”他强调,
“那些杜撰的事,最后
都会有着落(我看到他眼里有一盆
炭火通红),比如你
现在活着,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死去过。
有个故事圈住你,你就
很难脱身。
但要把你讲没了,也容易。”
秤
星星落在秤杆上,表明
一段木头上有了天象。宇宙的法则
正在人间深处滑动。
所以,大秤称石头,能压坏山川;
小秤称药草,关乎人命。
不大不小的秤,称市井喧嚷里闾口舌……
万物自有斤两,但那些星星
抿着嘴唇。沉默,
像它们独有的发言权。
一杆秤上,星空如迷宫。
若人世乱了,一定是
某个掌秤的人心里先失去了平衡。
秤杆忽高忽低,必有君王轻狂;
秤杆突然上翘,秤砣滑落,则是
某个重要人物正变成流星。
但并非所有的秤都那么灵敏,有时,
秤砣位移而秤杆不动,
秤,像是对什么产生了怀疑。
有时秤上空空,
给我们送来短暂的释然。
而当沉沉重物和秤砣
那生铁的心,在秤的两端同时下坠……
—— 它们各有怀抱,在为
某种短暂的静止而拼命角力。
现 在
她说,婚后有一次,
她和老公吵了架,
他跑出门去,很久没回来,
她有点心慌,抱着婴儿假装
出去散步,
实际是去找他。
先找到的,是运河边,
他的一双鞋子。
她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沿着河
上上下下找了许久,
终于远远看见了
他扒在一艘船的船帮边,
优哉游哉,半个身子吊在水里。
她气坏了……
我们却笑起来,原来,
生活,还有更加可爱的处理方式,
烦恼,是丢在岸边的一双鞋子,
能确认的是,他不会真的跟着船远走,
因为无论走多远,即便
到了另一个朝代,还不是一个
大同小异的故事在等着他!
所以,不如吊在船帮上,安心待在
“现在”中,享受快乐的
浪花冲刷着身体的“现在”。
夕 阳
1
它已快落到地平线上,
不刺眼,不响亮,几乎是幸福的,像个
孤独的王在天边伫立,
体内,金色骨架泛着温和的光。
嶙峋尊严,低吼,性爱过后晚霞般
散失的温度……
无声,鬃毛披拂,渐渐黯淡,
开始领受奇异的宁静。
2
曾经它是一幅画,
挂在客厅的墙上,
连同光线下的田畴和小镇。
那时,它面色柔和,管理大地,晚上
则照看一个几平米的客厅。
有时灯灭了,它待在黑暗里,
让发光像一件记忆中的事。
现在,列车飞驰,地平线在晃动,
他想起那面墙壁,仿佛
晃动着,从消逝的年代中回来了。
年轻的时辰
楼上有个小孩子在弹钢琴,
反复弹一支简单的曲子。
—— 部分已熟练,部分尚生疏。
我听着,感觉此刻的生活,
类似这琴声变调后的产物。
我的母亲和伯母在隔壁闲话,
谈论着琐事,和她们敬仰的神。
河水从窗外流过,
那神秘、我不熟悉的控制力,
知道她们内心的秘密。
墙上挂着祖母发黄的照片,
白皙的手,搭在椅子黝黑的扶手上。
她年轻而安详,像在倾听,
也许她能听见,这琴声深处
某种会反复出现的奇迹。
夜间看海
楼下是泳池。路灯
照着远处的椰子林。林子后面,
没有灯的地方就是大海了。
后来,我们出现在那里,
海,就在脚下,有微弱的反光,仍难以看清。
浪潮一波波涌过来,
带着波尖上闪烁的一痕细亮,然后,
哗的一声,撞到堤岸,把自己
摔碎在那里,
—— 是的,如果你是海,不管你有
多大,多苍茫,多有力量,
到最后,也只有这样
处理你的秘密了。
而在更远的海上,波浪起伏,
它们的思考,
因为不安而永无休止。
一条狗的故事
有一对小夫妻,养了条狗,
他们宠着它,那狗
被宠得像个顽劣的孩子,
它打碎碗碟,践踏床单,乱撒尿……
后来,他们真的有了一个孩子,分走了
大部分爱,
被冷落的狗,忽然变乖了,
坏习惯竟然全部消失,
有一天,它摔断了腿,
又重新引起了主人的注意,
给它固定夹板,打针,换药,它因
重新得宠而用三条腿快乐地跳来跳去,
再后来腿好了,一切如前,但每当
主人生气,或者,它想引起主人注意的时候,
就会突然改用三条腿走路,
最搞笑的是,它已经忘记了是哪条腿
骨折过,于是,
有时把左后腿悬空吊着,
有时,吊着的则是右后腿。
种 树 谣
有人在种树,使沙漠
一点点变绿,
另一些人表示反对,他们希望
不要改变什么,
以便我们离永恒更近。
但树一点点变绿,并在秋天落叶。
—— 总有人
在被忽略的光阴中种树,
不留名字,
不愿进入被我们控制的历史。
树,仿佛一直被种在
失踪的时代中,也从没有
一棵树知道自己那来自人类的赐名。
谁砍伐,它就倒下;
谁用它造屋,它就庇护谁;
谁点火,它就燃烧,用火光收留晃动的脸孔。
枯叶旅行,根,留在黑暗中,
它们给出的一小片儿阴影,其意义
一直是不变的。
一棵树苗,它叶片的欢欣是不变的。
有些正在死去的树,死得
很慢的大树,
它们说出过另一种终结。
观城隍庙壁画
壁画中,死者们在裸体接受审判。所以,
从明天起,我准备练一练腹肌,最起码
要把小肚腩练下去,以免到时候
脱了衣服太难看。
我还注意到,并不是所有受审者
都束手就缚,他们在拼命反抗,挣扎。所以
从明天起,我打算天不亮就去长跑,不能
让那些人在美梦中睡得太踏实。
形势逼人呀,我还要多去健身房,因为
即便死后,有一把子好力气也如此重要。
仲 夏
小孩子爱哭,也爱破涕为笑。
一个驼子,最高的是背脊。
有人把药渣倒在路口,
祈祷它被车轧,被践踏,病被带走。
乱石无言语,蝙蝠多盲目。
池塘快干时,绿如胆汁。
一夜暴雨,小狗丢了衣裳,大狗丢了忧伤,
疯丫头,长成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姑。
老 屋
要把多少小蟋蟀打造成钉子,才能修好那
些旧门窗?
“砰”,北风紧,木匠叹息。
小莲穿着红袄从隔壁来,说:传义哥,我
迷眼了,你给我吹吹。
我扭过头来,看见祖母在忙碌,墙上
又出现了新的裂纹。
小莲,那年我们七岁,你多像一个新娘子。
我吹出了你的泪水,和掉在你眼里微小的疼。
那年,苦李子花开成了雪,祖父喘得厉害,
西墙下
他的棺木,刚刚刷上第二遍漆。
夏 花
南风送来的爱人,
影子看上去有点甜。
我骑着自行车,带她去见我的母亲。
一路上,她每讲一句话,体重
就会减轻一点。
她去小解,从一大蓬绿植
后面回来,她是无声而快乐的。
地米花谢了,金佛莲
正在开,一粒粒花骨朵,像控制着
声音的纽扣,带着夏天的神秘,
和微微羞怯。
钟表之歌
我不替谁代言。
我这样旋转只是想表明
我无须制造漩涡也是中心。
在我这里没有拖后出现的人也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