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花的地方

作者: 韩文戈

万物生

生下我多么简单啊,就像森林多出了一片叶子

就像时间的蛋壳吐出了一只鸟

而你生下我的同时

你也生下吹醒万物的信风

你生下一块岩石,生下一座幽深的城堡

你生下城门大开的州府,那里灯火光明

你生下山川百兽,生下鸟群拥有的天空和闪电

你生下了无限,哦,无限——

从头到尾,我都是一个简单而完整的过程

来时有莫名的来路,去时有宿命的去处

而你生下我的同时,你也生下了这么强劲的呼吸:

这是个温暖而不死的尘世

我们这些微小又明亮的人

从宇宙之光的另一端俯瞰

我们不过是居住在一粒发光的尘土上

我常常苦思冥想

是谁把我们种植在尘土上

同一片天空下,生者与亡者

相互依靠又各有各的方向

我们是更小的微尘,心却大过宇宙

跳动不止的心脏

每天让血液流遍全身

再把泪水泵出体外

光年像一束丝线把我们紧紧相连

从人类之光的这头望去

星星有如不谢的花朵孤悬

我们爱着那些与我们对应的名字

这常使我们远远地回望自身

每当夜晚再次到来

人间的铁带着铁锈走出万物

我也远离着我

在尘世,我们这些彼此依恋

又自生自灭的人

带着心跳、神话,歌声和泪

微小又明亮地燃烧在脚下这粒尘土上

手风琴之歌

——献给一位我少年时代的乡村女教师

那个旧时的姑娘身背旧手风琴走在旧时的街道上

怀着那时的爱情,秘密的爱情刚刚得到回应

她唱着那时的老歌,踩着那时的步伐,像踩在老鼓点上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轻,穿过成队放学的孩子

孩子们也唱歌,白白的牙齿,明亮的嘴唇

他们系着红领巾,晃动小小的脑袋

她和他们成了一伙,穿过朴素的木匠、泥瓦匠

以及铁匠、篾匠、焗锅匠

穿过牛羊、田野、湖泊、树林和干净又贫穷的村镇

不一会儿,她和他们就飞了起来

像他们的歌那样飞,她的白纱巾她的白云

像她秘密的刚刚得到确认的爱情

现在,她把琴挪到前胸,像抱着一捧盛开的花

在植物与动物的上空,拉响了手风琴

像她的琴音和大地的鼓点,像她的青春

她开始在蓝天上飞,成了那个时代唯一的抒情诗人

落日下的乡村与集镇

从前想到必有一死,我就会像动荡的海水

不安地环顾四周,此岸与彼岸

哦,大地上没人能逃得开水的围困

一想到这里,那些折磨我的焦虑

便自欺欺人般地缓解下来

那是粗盐沉淀其中而保持某种平衡的安静

现在我不再环视,地上的事物

也已退回大陆深处

我只好仰头向上

古典的天空传来钟声,一种永恒的召唤

那里有父亲母亲、众星、伟大的哲学的佛陀

庄子、海德格尔以及我的老师姚振函

但我的爱依然在这一地鸡毛似的人间

它有如植物根部泛白的盐碱

某人慈悲地注视着落日下的乡村与集镇

那里有劳作中的人,游子、树下嬉戏的孩童

即便我仅有着对一个人的留恋

对大地的不舍,也仍让我心生嫉妒和哀伤

马儿与信使

当然记得少年时我养过的那只小马驹

尽管记不得那时我自己的样子

后来马儿死去,它的毛皮与骨架

埋在河边草地,马蹄声被风埋进了烟尘

它的精魂却附在我身上

一匹识途老马,跟了我五十年

每天驮着我逐渐松垮的肉体走南闯北

如今它却迷了路,不知怎么走

路标被雨水冲毁,路径也变了走向

我也记得有个少年把他此生的第一封信

交给了我,我就是那骑马的绿衣信使

信件一直带在我身上

但信封上收件、寄件的地址都已模糊

收件人、寄件人也已不在人世

我和我的马还走在老路上,正在老去

仿佛无家的人,既回不到原点

也抵达不了那封信终生期待的地址

活着是一件神奇的事

想想偌大的宇宙里

曾有个叫韩文戈的闲人活过,我就激动

他曾爱过,沉默,说不多的话

地球上,他留下短暂的行旅

像一只鸟、一棵树那样

他在宇宙里活过,承接过一小份阳光与风

想想在茫然无际的宇宙里

曾有一个星座叫地球,地球上有一座山叫燕山

山里曾有一条河叫还乡河,我就幸福

想想我就在那座山里出生

又在那条河边长大

这难道不是一件神奇的事吗

我还将继续活,偶尔站在河边呼喊

侧耳倾听宇宙边界弹回的喊声

继续爱,继续与鸟、树木和那个叫韩文戈的人交谈

然后仰望星空,捕捉天籁

惊叹星空和星空下大地展开的美丽

也记下一些罪人对另一些人以及诸神的冒犯

每个时代都不荒芜

经常想象古人,先是月亮,后是月亮下的草地

毛驴驮着书卷,走在通往山居的路

他们是否也想象过今天的我们

就像我也会想象多年后的人,山高水长

我想庄子在世时

他绝想不到地球对面,未来的博尔赫斯

但庄子的时代并不贫乏

才有他那样的逍遥游

陶渊明的时代没有弗罗斯特

他也想不到,比他更早的维吉尔

他并不寂寞,沽酒,辞官,种田,独坐菊花丛

在东晋的土地上,写下饮酒诗田园诗怀古诗

尽管六百多年后,他的名字

才被苏东坡拂去蒙尘,引为前生

杜甫也经由多年,被后人请上神坛

他的时代没有米沃什

但他写出了唐朝的史诗,他的逃亡与流浪

而今天,尽管我也偶尔写一些分行

可我从不是诗人,我想不出

还有多久才会有另一个陡峭的人诞生

就像早已熄灭的星辰

在它们之前,远古星空灿烂,吹过一阵一阵的风

在它们之后,未来夜空,是否依旧繁星满天

夏天的蓄水池

夏日山间,阳光的小缝隙鸣叫着植物的香气

葡萄、苹果、杂树林分散在蓄水池旁

山下田野里,无边的玉米、高粱、棉花

也分散在它们的蓄水池旁

铁线莲包围的机井房寂静无声

地上水与地下水有无数细小的轮子

满载乡村道路、桥梁、房屋、坟墓流动

潮湿的孩子们翻开天地之书

夜幕下的蓄水池在闪光

谁说石头没有根,就请在此刻问一问

睡在墓碑下边的那些人

他会听到空气中波动着往昔的回声

如果谁以为自己没有根,就请到田野深处

摇晃的青纱帐一下子成了迷宫

他唯一看到的依然是灌满河水、雨水、泪水的蓄水池

但并不是每个夏天总是雨水丰沛

干旱又无书可读的年份,人们就躲进自己的影子

谈论直射着阳光的人

菜园和瓜地的蓄水池将要毁损

干渴的豆荚垂下来,葵花转向烈焰奔腾的群山

等到秋天开镰,蓄水池的水一寸寸下降

冬天的事物僵硬,停止流动

如果那时仍怀想夏天的蓄水池

我就是最悲哀的那一个

生命失去水分,日子露出骨头

人世到了水落石出的时辰

秋后的田野

——献给济慈

我散步的时候有两样用心琢磨的珍宝,

你的娇美和我的死期,哦,我想同时拥有它们。

——济慈写给芳妮· 布劳尼的信

有时,我会想到一个人最后的诗篇

该是什么样子。青春远去,它行经之地

庄稼的残茬总会有遗落丢弃的禾穗

像地上的寄存物,它们带来的惊喜与荒凉最美

那速朽的遗留总比不朽的遗迹珍贵

孩子在春天爬出母腹,被大地寄存,他蹒跚走进旷野

经历第一个秋天,随后的秋天连续不断

童年已如圆润的瓷器,在一首老歌里开裂

候鸟的叫声从一道道开裂的缝隙溢出

爱情像召唤的牧马,浪子是骑手

小时候,秋风吹过北温带,叶子从瓷釉中剥落

果实被一双隐秘的手摘下,贮藏

只有晚熟的山楂充满情欲,挂在枝头

我们三五成群进山,在空荡荡的果园漫游

那一刻,最大的奢侈,是因采摘而折断枝条的果树上

被发现的果实,瞧,唯一一颗

仍孤零零悬在空中

它经过春天的小谣曲,抵达夏天的牧场

似乎生不逢时又有些不舍,一切将会太晚

我对人世的爱也如对一个人的爱,留在夏天的牧场

爱情仍像牧马,回忆却在往昔的驰骋中

显出疲惫,葡萄经霜,万物闪现时间的光泽

野兽放缓了四蹄,绒毛密实

以抵御绝对的冬天,那潜伏的力量

种子被坚壳或豆荚托起,哦,最小的疼也在闪烁

而人走在光里,最后那首诗

因光的描述又呈现出虚无的光辉

世事沉静无为,就像此刻

死亡的肃穆变得崇高,阴影的美统领着大地

山冈

出生后,我最早认识的那些人

都已死去

现在,我还能记得他们的模样

更早的人,我没见过

可我从族谱里

看到过他们的名讳

他们都更早地离去

埋在了荒凉的山冈上

现在,我也开始衰老

肉体松垮,牙齿晃动,关节失灵

那些贫瘠的山冈

随着一茬茬人的掩埋

正在潦草的世道

一寸寸长高

不知道,要埋下多少骨殖

那向上的山冈和山丘上的小村庄

才能高过那些

向宇宙求救的信号塔

而更远地离开大地的苦难

开花的地方

我坐在一万年前开花的地方

今天,这里又开了一朵花。

一万年前跑过去的松鼠,已化成了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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