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源,大地,生命
作者: 藻皋
“1925年春天,站在四川边境,我面临着两条路:直接去青海,或转道去甘南……”一个世纪前,美籍奥地利植物学家约瑟夫·洛克把这句话留在日记本泛黄的纸面,然后去了甘南。
洛克拨开青藏高原东北缘的层叠群峰,穿越重重山门,循着江河缠绕的方向,找到一片西方人鲜有涉足,甚至根本不曾听闻的秘境。
这趟旅程并不容易,甘南地理情况复杂多样,超乎洛克的想象:昆仑山脉东延,在高原上分割出大大小小的盆地、峡谷,山峰像紧密挨排的利剑直插天际,湖泊则如一颗颗碧蓝宝石深嵌在“剑柄”。南下的黄河也因为阿尼玛卿山的阻拦,在此谦恭转身,盘曲蜿蜒向西北,囤聚无数沼泽,哺出绿草如被,延绵千里。其间森林、石林、溶洞……像一个个瑰丽奇绝的关卡,挡在探险者面前。
洛克震惊于甘南大开大合的风光,赞其为“伊甸园”。然而洛克不知道的是,早于他太久之前,安多藏族的祖先们就已把秘境之美口口相传——他们到此种下青稞,任牛羊逐水与草,将这片心灵故土叫作“香巴拉”。
黄河第一次回头水源秘境:玛曲
黄河,这两个字出现在脑海,通常伴随着巨浪击岸时撼天动地的声响,加上马群狂奔般,浑黄、庞大的体量。几乎所有人的印象里,黄河都伟岸、遒劲,来势汹汹。然而,甘南的黄河不是这样,它从昆仑支脉巴颜喀拉山款款走来,绕过崇山峻岭,天蓝色飘带一样轻盈地落在芳草地上。
青、甘、川三省交界处,离黄河的发源地不远,似乎正适合黄河回头望远,与“故乡”告别。于是,黄河在这里第一次拐弯,同时,最后一次折返青海,之后滚滚东去。藏人对黄河怀着崇敬,连带将位于河道弯曲处的聚居地也命名为玛曲,藏语中就是黄河的意思。放眼全国,这是唯一一个用母亲河命名的县。
在玛曲,黄河干流流程长达433公里,流域面积1.039万平方公里,年净增水108.1亿立方米,占黄河源区总径流量的58.7%。可想而知,母亲河有多么“偏爱”这个地方。
甘南境内有两条重要的黄河支流。首先是洮河,发源于巴颜喀拉山支脉西倾山东麓,在甘南与黄河干流并行,最终在临夏回族自治州的刘家峡库区交汇。然后是大夏河,它的两条支流发源于大不勒赫卡山,在桑科草原汇聚,最终也从刘家峡进入黄河。这些河流在甘南的流域面积达3.06万平方公里,多年平均补给黄河水量65.9亿平方米,以占黄河流域面积的4%,补给了黄河总径流量的11.4%。
甘南地区为何会有如此丰沛的水资源?原因是印度洋上吹拂来的东南季风,行至甘南地带,遇见青藏高原,只能向上“攀爬”。而高原地区昼夜温差悬殊,使季风携带的水汽在白天蒸散到云中,晚上冷凝,形成夜雨。长此以往,降水量非常可观。
雨水补给黄河,顺着甘南地区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势流淌。到山间盆地时流淌不畅,便延伸出无数细小支流。千百年来,这些小支流滋润着沿岸的深深牧草,从而形成连片开阔的滩地。如果能借秃鹫的双眼下瞰,会发现错综明澈的河汊形如毛细血管,紧贴着大地生长。由此,甘南的第一种秘境——湿地草原诞生了。
湿地草原带来的美景,现在已经开始被更多旅人发现:年复一年,每到七月中旬,玛曲欧拉秀玛乡,西梅朵合塘的草原上,金莲花开遍,摇作阵阵金浪;八月是龙胆花,触目一片蔚蓝;到十月,周围高山已有白雪皑皑,绿地上却冒出零星小太阳般的毛茛花。天地间,候鸟与风自在逡巡,牧民扬鞭,追赶云朵般洁白的羊群,一路上溅起水花如金辉……
除了炫目的美景,湿地草原还奔跑着传说中的马群。在藏族说唱艺人口口相传的史诗《格萨尔王传》里,年幼的格萨尔王被流放到黄河首曲处牧马,并在这里找到坐骑“河曲神骥”,凭此,在部落赛马大会上拔得头筹,获得王位,开启了征讨四方妖魔,为民除害的一生。英雄发迹之地玛曲,因此被誉为“卓格岭地”。今天,河曲马从神秘史诗中迈步而出,仍然奔腾在广袤草原上——至今都是藏区牧民们重要的交通工具。


河曲马场,是黄河首曲最大的生态湿地,也是距离城市最近的湿地草原,因1958年国营河曲马场的成立而得名。得天独厚的生存环境,使河曲马个高、蹄大,仪态健美,体能充沛:它们在马场中撒开四蹄,爬遍草滩和山坡,无忧无虑地享受牧草。藏族传统体育项目马球,也在此间复兴,诞生了第一支藏族球队。
玛曲是当之无愧的“中国赛马之乡”,藏人眼中的赛马圣地。每年8月13日到15日,西藏、青海、四川、云南的藏民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格萨尔赛马节,一边观看赛马盛事,一边挑选心仪的马匹购回家。在赛马节开幕式上,藏族的汉子们、姑娘们或策马飞奔,或从驰骋的马背上悬身拾取哈达,或乘马开弓射箭……格萨尔王的影子仿佛就存在于他们矫健的身姿和衣摆间急啸的风声里。
长江留下一丝线索生命秘境:尕海湿地
甘南碌曲,是青藏高原向陇南山地和黄土高原过渡的地带,西倾山用高耸的脊背将洮河与白龙江分隔。从此,洮河汇入黄河一路向北,白龙江跟随长江水系南流,它们各自延展,哺育出中华大地上南北方不同的自然美景和人文风貌。
在这两条江并肩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生命秘境:尕海-则岔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保护区由尕海和则岔两个独立的部分组成,尕海区主要保护高原湖泊和草甸,也叫做尕海湿地,则岔片区主要保护原始森林。




尕海湿地自然资源极其丰富,有国家保护植物冬虫夏草、红景天,以及垂穗披碱草、苔草等优质牧草,是各类水鸟迁徙路途中不可或缺的“补给站”。然而,它曾因过度放牧、采矿盗猎等问题,一度伤痕累累。20世纪90年代,由于超负荷放牧,尕海水土流失严重,地表裸露。尕海湖先后在1995年、1997年、2000年三次干涸。尕海乡秀哇村牧民西道加回忆:“尕海湿地2000年时干涸最为严重,持续了两个多月。当时我们吃水都成了问题,经常要到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去拉水……”
2002年,为了抬高水位,扩大湖水面积,政府在尕海湖西北侧出口修筑了梯形拦水坝,同时还修建了一条生态补水渠,将附近的河水引入尕海湖。2008年,湖边的尕海乡政府东迁3公里,从保护区中心地带撤到“缓冲区”,牧民们也纷纷迁出。后来,长60公里的尕秀至玛曲公路投入使用,取代了原来从保护区经过、长22公里的尕海至玛曲公路,为迁徙的鸟类让道。
但是,威胁鸟儿们生存的,不止被破坏的栖息地。
国际“斯巴鲁野生动物保护奖”获得者西合道,今年70岁,他的家就在尕海湖畔。他记得,少年时“尕海水很大。只要有人经过湿地,鸟儿就哗啦一声飞上天,特别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猎枪打破了草原的宁静:“有一次,两只赤麻鸭被打下来,一只死了,另一只在旁边‘哭喊’整晚,”西合道说,“太可怜了。”
对生命的怜悯与珍惜,推动西合道踏上了野生动物保护之路。他翻山越岭去追盗猎者、和他们争吵理论。“后来,盗猎的人都知道尕海有个老头‘坏’得很,渐渐不来了。小孩也耳濡目染,一发现有人盗猎就过来跟我报告。”
西合道的相册里,珍藏着一张略显斑驳的照片:皮肤黝黑的他怀抱一只大鸟,走得小心翼翼。那是2007年夏天,他在尕海湖畔发现一只腿部受伤的黑颈鹤,把它抱回家,养了28天。
“给它喂了牛羊肉、糌粑、玉米粒,又请医生给它包扎、打针。慢慢地,黑颈鹤站了起来。我又抱着它,放归自然。”
这张照片,仅仅是西合道保护候鸟的短暂剪影。如今,他头发花白,已不知不觉为尕海的鸟儿们花费一生时光。
正因为有许多如他一般心系草原的人们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尕海湖已20余载未出现过干涸。不再有人进保护区放牧,一度猖獗的盗猎分子更是销声匿迹……黑颈鹤、黑鹳、大天鹅等国家重点保护动物相继归来,每年“过路”的候鸟达70余种。它们成千上万地在尕海湿地结集,时而鼓动飘飞,时而铺落在水域,悠扬高亢的鸣叫响彻草原。
“看到鸟儿翱翔,我心里十分安宁。”2022年夏天,西合道坐在保护区步道边的长椅上,望向绿色山坡与粼粼湖面,目光澄澈。
深谷、石林和溶洞大地秘境:则岔
2022年夏季的一天,尕海-则岔自然保护区的森林内,红外相机隐蔽在山石中,四下静谧旷然,和往常并无不同。忽然,一袭黑影从山坡后冒出,缓慢向镜头靠近。它看上去像鹿,体型小巧、黑身白尾,头戴黑色“毛帽”,嘴边却有两根长长的獠牙,酷似“吸血鬼”。它悠闲地埋头觅食,然后甩甩尾巴,向山林深处走去……红外相机摄下了它的一举一动。
这是人们首次在尕海-则岔发现毛冠鹿。它的出现,意味着则岔的森林生态系统逐渐向好。


